第十一章 小木盒(6)
他們剛走,扶蘇和弄玉又來了。弄玉發現自己的考察記錄也被搜走了,只恨晚來了一步。扶蘇說了收書令的來由:有一天,老博士淳于越盯著方士們描繪的正確的世界地圖想:原來世界這麼大呀,皇帝遲早要統治它的,但是他一個人怎麼管得過來呢?還是古代的天子聰明,登基以後把兄弟兒子、異姓功臣都封為諸侯,每個人都哄安分,還能幫他治理國家。於是,他在咸陽宮的宴會上提出這想法。皇帝一聽就不高興,因為裂土分封在他看來是倒退。李斯又火上澆油:「陛下率領秦國將士浴血奮戰二十六年,結束了諸侯紛爭的局面,統一了中國,這是史無前例的功績,那些酸儒生們怎能理解?說什麼諸侯,諸侯只會架空天子、相互蠶食。如今天下已經安定,法令由陛下一人制訂,陛下的雄才大略足以統治整個世界。」李斯還反映,當今民間學派眾多,私下議論法治,但凡有新法令頒發,就站在自家立場上褒貶,甚至在街頭巷尾議論,使民眾產生不滿情緒,同時採取違背法律宗旨的做法來抬高自己,利用古書中所謂仁政拉攏人心,聚集不明真相之人造謠誹謗,降低陛下的威信。他建議取締民間學派、嚴懲妖言惑眾之徒、收繳民間書籍並焚毀。說到底,這是當代最大的文化人煽動的一場顛覆文化的運動,沒有人比他更博古通今、文章寫得更油光水滑、腦子更好使,正是這樣他才做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官,但是出於對文化的厭倦,他成長為文化的叛逆。他的思想與那個獨裁者一拍即合——當文字和度量衡都不足以統一人們的思想時,索性把影響人們思想的一切都拋到火里去,讓人們一代一代忘掉它。新的法令已經刻在石頭上,樹在咸陽宮廣場上了,比當年商鞅之法的石碑還高:結夥談論《詩》、《書》者,當場處死;以古非今者,滅門;官吏包庇罪犯者,與罪犯同罪;收書令下三十天,官吏不執行者,臉上刺字,去服苦役……如此劍拔弩張,是為了根除民間學派。對百里冬一家,確實是夠客氣的。田雨住在楊端和府,對城裡的情況也比較熟悉。他看見那塊碑聳立在咸陽宮大門外,在兩排銅人前面。再往前,在咸陽宮廣場的中心,新建了一個圓形的高台,台上有一排高桿,台邊有鐵欄杆,台下有一圈深溝,通往咸陽宮廣場的下水道。這裡每天人山人海,一批批逆黨在台上被處決,他們的血流進那深溝,流向下水道,流淌在咸陽宮廣場的一塊塊嚴絲合縫的青磚下面,他們的頭,輪流掛在那一排高桿的頂端,失去生命的頭髮兀自飄著,在蒼涼的天幕下像槍頭的纓一樣。行刑台東邊有個台階,下面是一座跨過血溝的小橋,士兵們不停地把屍身、頭顱和七零八碎的肢體抬下來,裝進車,拉往郊外焚燒,很多犯人是被夷三族的,連給他們收屍的人都沒有。皇帝創造的世界中心腥氣衝天,烏鴉日日夜夜盤旋著、號叫著,連草原上的蒼隼和兀鷲也遠道而來,在行刑台上大快朵頤,或者勾肩縮脖停在宮牆上、皇宮的屋頂上,耐心地等著又一批犯人被砍掉腦袋、肢解、攔腰鍘斷……田雨在百里冬家碰見扶蘇,就問:「真的有這麼多逆黨嗎?」扶蘇說:「什麼逆黨,有些只不過在酒館里多嘴多舌,被便衣聽了一耳朵。有些更倒楣,只因戶籍和逆黨編在同一組,按法律,他們就連坐了。這一條最不講道理:五戶黔首編為一組,其中一戶謀反時,如果其餘幾戶不告發,他們就陪著死,哪怕根本不知情。」他說假如他當了皇帝,第一件事是修改秦律,推倒雍城那個商鞅之法的石碑,第二件事是拆掉咸陽宮廣場的行刑台,填平那血溝。臘月里,行刑台冷清了,食腐的黑禽大都飛回草原和荒漠了,只有一些小個的還在行刑台上流連,從積雪裡找碎肉,痴心地等著它重新開張。連扶蘇也不知道這場血雨腥風是過去了,還是暫時的安寧——只是為了迎合皇帝在統一天下之初改稱「臘月」為「嘉平」的美好願望。田雨來到東郭先生家,專心下棋、教棋、整理棋譜,忘記了外面的悲慘世界。書生們已經有兩個多月沒來,王桂和獨眼龍回定邊老家過年去了,百里桑在父母身邊安心等待著冠禮的那一天,其他人不知在哪兒。孩子們放假后,院里就更安靜,安靜得有些冷清,林氏突然只需要做四個人的飯菜了,這清閑她一下子吃不消,於是她把孩子們用的八個棋枰里裡外外擦乾淨,再把二十幾盒棋子倒在水盆里,一粒一粒用皂莢搓洗,三千多粒棋子,她洗了半個月。當她把棋具重新擺好時,東房看起來不像圍棋學校,倒像個紀念館。田雨和東郭先生的第二盤讓子局快下完了,他仍然沒有勝機,但他很高興,因為離他現在的理想——用一生的時間編寫一部包含十局棋的《東郭讓子譜》——只差八局了。在焚書運動中,《東郭讓子譜》沒遭殃,因為東郭先生家不是百里冬家那樣的藏書大戶,他們交了一箱書和棋譜到縣裡,就沒人來查了。整理棋譜時,芮兒突然問田雨:「咱倆多久沒下過棋了?」「兩年零四個月。」田雨不假思索地說。他們沒有馬上對局,《東郭讓子譜》就夠他們忙的,以後的日子還長。年底,田雨來到百里冬家,看見了給百里桑做好的緇布冠、白鹿皮弁、爵弁以及三套禮服,還有白鹿皮劍鞘,裡面裝著塗了銀粉的木劍,曾經擁有七車武器的百里冬就用這套東西給他兒子過家家,冠禮的日子早已卜筮好了,就是大年初一。田雨告訴大家,他打算在東郭先生家過除夕夜。鶯夫人怔怔地盯著他:「你哥不在,你也不在……」說著,聲音啞了,眼淚要出來了,容氏責備田雨:「這叫什麼話!年三十撇下你娘,在別人家過,就算你已經是他們家女婿了,也不興這個規矩啊。」田雨拉著養母的手,親切地說: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