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木盒(8)
大年初一晚上誰會來拜年?他們在這裡素不與人交往,白天也沒有人來拜年。那就是扶蘇回來了。如意跑出去一邊開門一邊說:「姐夫來得正好,我們還沒動筷子……」可是她楞了,門口站著一隊士兵。士兵們手執利刃衝進來,湧進餐廳,百里桑的白鹿皮弁還在頭上戴著。一位軍官厲聲問:「你是百里桑嗎?」他點了點頭,士兵們立刻把他枷住,拖了出去。容氏喊道:「是扶蘇公子親手為他加的冠!」軍官說:「我們奉廷尉之命緝拿百里桑,他可能參與了謀反活動。」謀反?廷尉?大家懵了。一眨眼,他們已經把百里桑押走了。田雨說,廷尉是僅次於皇帝本人的執法者,由他辦理的案件都是大案要案。但是百里桑怎麼會跟「謀反」的事沾邊?他感興趣的不就是下棋和寫詩嗎?如意連忙寫信讓孔雀送進宮。大家焦灼不安地等啊等,終於又有人敲門了,這回是扶蘇。他聽了事情的經過,問:「百里桑在外面跟什麼人有來往?」田雨說今年秋天他在東郭先生家和一些書生下過棋。「書生!」扶蘇說,「現在最不老實的就是書生。昨晚上,年三十,朝廷突擊抓捕了一批書生,他們是真正的逆黨,東郡的一個縣令就是被他們謀殺的。百里桑會不會認識他們?」田雨衝到馬廄里,牽出自己的馬,飈了出去。一路上,他腦子裡嗡嗡地響。如果昨晚落網的逆黨中有人在東郭先生家下過棋,如果百里桑是被他們供出來的,東郭先生一家會不會受牽連?他們和逆黨連話都沒說過幾句,但是逆黨就在他們家聚會,林氏還給逆黨做飯!這是罪名嗎?田雨理不清。到了,到了!東郭先生家的院子真是空的!想問問鄰居,鄰居也沒人!隔著幾個院落,有人告訴他:昨晚上統統被抓走了,這是一組住戶,有事都要連坐。連坐!如果連毫無瓜葛的鄰居都要連坐,窩藏過逆黨的東郭先生一家又當如何?田雨趕到楊端和府,求楊端和帶自己進宮找廷尉,楊端和罵道:「你個小兔崽子還找廷尉,廷尉還找你呢,要不是我把劍拍在案上替你說話,你早進去了。」「東郭先生一家被他們抓了!」「東郭?哦,那個老棋士啊?你的意思,要我幫他說句話?當初連個招呼也不打就走……」「將軍!」田雨跪下了,「他對我非常重要!就像我的父親一樣!」楊端和帶他去找廷尉了,扶蘇正好也在那兒。廷尉對扶蘇說:「都知道百里家與公子的關係,執法隊不敢擅自抓他,報到我這兒來,我也不敢做主,報給皇上,皇上發了脾氣,說該抓的就要抓,六親不認,我這才叫人把他帶來,我好好問問他,如果他真的只是去下下棋,我會如實向皇上報告,但……他擅自戴著一頂白鹿皮弁,這,我也不敢向皇上隱瞞。」扶蘇說:「這弁是我給他戴上的,我去向父皇解釋。」他走了。廷尉聽明白田雨的來意,冷笑道:「你還替別人說話,你自保吧。這種小案子,不在我這兒審。」廷尉連這批逆黨關在哪兒都不知道。田雨推測,謀殺縣令的事發生在東郡,如果東郭先生一家確是被這事牽連,他們應該被關在東郡的大牢里,由東郡的司法機構審理。他趕到東郡,證實了這一猜測。東郡郡守告訴他:窩藏逆黨的人也是逆黨,逆黨只有死路一條,問題是怎麼死,有戮、棄市、磔、梟首、車裂等等,審判就是給每個逆黨定個死法。田雨回去取出自己本來準備買房的錢,二十多斤金子,又到鶯夫人那兒,把田鳶這兩年收的地租拿走,兩麻袋銅錢和一些金子,進城把它們統統換成金子,總共一百六十斤左右,送到東郡郡守家裡。「我會秉公辦案的,」郡守盯著金子,「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田雨要求探望他們,郡守說他們不在東郡的大牢里,是臨時執法隊把他們抓獲、關押起來的。田雨回到將軍府,找到全套法典,拿出當年研究戰國歷史的勁頭,認真研讀起來。他漸漸佩服起制定這套法典的人——主要是一百多年前的商鞅。「凡訊獄,必先盡聽其言而書之」,他們主張耐心聽取人犯的口供,「毋笞掠而得人情為上」,要獲得真實的口供,不搞逼供,不輕易動刑,「以乞鞠及為人乞鞠者,獄已斷乃聽」,不服判決,可以上訴。對死刑尤其慎重,地方上判決的死刑都要上報廷尉,廷尉親自判決的死刑則上報皇帝,怪不得他們偉大的皇帝每天批閱二百斤奏簡。瞧瞧,他們把訴訟程序搞得多麼完備、謹慎、公正!田雨相信東郭先生一家不會死,東郡郡守會找到理由為這家老實人開脫的。但他不由自主地關心起郡守說的各種「死法」來——戮殺,先剃犯人的頭髮鬍鬚,羞辱他,再殺他;磔,把他肢解;腰斬,用鍘刀把人切為兩段;車裂,五馬分屍;坑,活埋;梟首,行刑台高桿上的那些人頭就是這麼來的;鑊烹,活活煮死一個人;族,滅三族;具五刑,在臉上刺字,割鼻子,割舌頭,剁腳趾頭,肢解,將頭顱割下來掛在高桿上……他看不下去了,這種事不會發生在老實人身上。他忽然想起東郭先生家的門沒鎖,想到這兒,心裡倒涼了一下,他急忙往外走,兀鷲又飛來了,行刑台那邊又是人山人海的了,他湊過去看,路上還遇到幾輛血紅腥臭的車,滿載著腳趾頭和鼻子,他想:他們連一根腳趾頭也不會少,他們只是被逆黨利用的老實人,而且郡守剛剛收了一百六十斤黃金,但他不由自主要過去看看誰在行刑台上。他擠進摩肩擦踵的人群,看見死囚們在行刑台上跪了一圈,他們背上綁著木架,胳膊也綁在上面,田雨繞著法場走,在行刑台上見不到一個熟人,他對自己抑制不住的一個念頭充滿了憎惡——他們會不會在……「你想什麼呢!」他斥責自己,「連判決還沒下來,就算判了,也還有上訴的機會!」但是當他走到法場南邊時,什麼也不用想了,他們就在行刑台上,背著木架,低著頭。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