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木盒(11)
臨走前,他們把執法隊長的碎肉、菜刀、軟梯子和棉被集中在北房,和那些屍體堆在一起,放火燒。他們跑到舊宮時,火光已經衝上了北邊的天空。他們閃進院,關緊大門。王桂把獨眼龍的劍拔出來遞給田雨,抻著自己的長脖子說:「下一個是我了。」田雨一聲不吭,把劍提到廚房,從那頭死豬和死羊身上切下一塊塊的肉,扔到鍋里,加水,生火。後半夜,他們啃白煮肉,喝悶酒。王桂突然問:「下一個又是誰?說吧,趁著我們倆在。」「你們倆殺不了他。」「誰?」田雨不出聲,王桂明白了。這個人確實不好殺,他的家是三百里宮殿,他的專用道路夾在兩道高牆之間,他身邊有六千虎賁軍跟著。「用得著我們,到賀蘭山找我們。」天亮前,他們給田雨留下這句話,走了。田雨把小木盒掏出來,想對芮兒說幾句報仇雪恨的痛快話,但是說不出來。他報了仇,心裡反而更堵得慌。他抽泣起來,跪下來,把頭埋在小木盒上,越哭越厲害,哭得氣哽喉塞,他把床沿含在嘴裡,堵住哭聲,免得驚動鄰居,他聽見牙齒「得得」地敲著木頭,這也無法驅散他心中的冤魂,那些人擠在一起,嘴裡含著一大團布,圓睜雙目,還有人在法場上跪著,背著十字架,甚至好像連這座宅院里多年前被滿門抄斬的一家人的冤魂也擠進來了,也許真的只有殺更多的人才能讓它們平息……天亮后,他把小木盒揣在懷裡,把死豬、死羊扛上車,駛到涇水邊,把那堆爛肉扔進去,然後去百里冬家。百里冬的頭髮全變白了,一頭鹿的毛髮要經過一千五百才變白,他只需要一個月。他兒子被流放到南越的叢林里去了,永生永世不得返迴文明世界,他當初把養女獻給皇帝做義女所獲的田產也被沒收了。這還是扶蘇苦苦哀求皇帝得到的好結果,否則如下三條罪名夠他們被夷九族——百里桑參與顛覆活動,擅用「聖天子萬壽之徵」的白鹿皮,在自編自寫的蓬萊國故事中自詡為國王。弄玉也在這裡,剛剛坐完月子的她,看起來比以前矮了一些,但在田雨眼裡,她還是那麼美麗,她正在整理百里桑的東西,百里桑被終生流放,就像死掉了一樣,他的東西等於遺物。忽然,弄玉捧著一塊布哭起來,田雨過去,她就把布抖抖索索地舉起來給他看。田雨看不懂那上面的字有什麼好哭的:嗣音,嗣音,微君之音,胡為乎夙夜!田雨把鶯夫人送到海邊的四公子家,回來與他的小木盒為伴。咸陽還有一些東西在等著他。一百六十斤黃金,東郡郡守托楊端和轉交給了他。另外,逆黨的事還沒完,廷尉召見他,問他與東郭先生是什麼關係,田雨說是他家請去教棋的。廷尉問:「秦國國手被人讓五子的對局,比一個帝王用天下做棋盤、用人頭做棋子下出的棋更偉大,這話是你說的?」田雨強忍著悲痛,面如殭屍,說:「一派胡言,他們寫這些東西,我根本不知道。」田雨回到舊宮,在門上掛了個售房的牌子。這是裝樣子的。殺執法隊隊長以前,為了把僕人打發走,他說他要賣房,這事鄰居也知道了,現在他不得不遮掩一下。來問價的人很少,這個院因為二十多年前的住戶被滿門抄斬,在咸陽出了名,偶爾有不知情的人來打聽,又被田雨的漫天要價嚇跑了。過一段時間,田雨摘下木牌,重新物色僕人。他們陸陸續續來了,也做飯,也掃地,也喂馬,也修車,也向佃農收租,但他們個個都是與朝廷有血海深仇的逆黨,他們和田雨用菜刀切開胳膊,把血滴到酒里,發誓與秦朝統治者不共戴天,每個人還領了指甲蓋那麼大的一撮毒藥——田雨毒狗剩下的,見血封喉,吃了一聲不吭就咽氣的毒藥——用魚鰾裝起來,藏在頭髮里。這就是地下顛覆組織「鮑魚會」開張的情況。此名來自空中城找孔雀的人找到的烏龜殼上的千年預言——七月沙丘,鮑魚之臭,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後來鮑魚會興旺起來,入會儀式上毒藥不夠用了,田雨又到賊窩子里去買。他哥哥在南方遊歷,不知道自己的家,自己曾經與雲公主卿卿我我的地方,已經成了弒君者的巢穴。田雨在餘生中謀劃了十二次暗殺活動,其中有三次是弒君。最早是一批亡命徒攀上馳道的護牆向御車放亂箭,最後是一千名刺客裹住御車、撕碎御車。他的力量日益壯大,為他造就大批志同道合者的,是變本加厲的暴政。那斷頭台方興未艾,押上去的已經是一些聲名赫赫的人,甚至姓嬴的人,最驚世駭俗的一天,跪滿斷頭台的竟然是皇帝的親哥哥一家,這一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像祭祖一樣按輩分排著隊登上高台,烏壓壓跪一片,然後是老一套——砍頭、鍘腰、肢解等等,看客繞著斷頭台逛一圈無非看到這些把戲。民間的叛逆苗頭似乎被撲滅了,皇帝盯上了宗親、外戚和世襲貴族,他知道,就是這些人播下了叛逆的種子,妄想裂土分封的是他們,有條件覬覦皇位的是他們,面對焚書烈焰說風涼話的是他們,望著斷頭台竊竊私語的是他們,他們拉幫結夥構成了一座座勢力的金字塔,位於塔頂的某個姓嬴的人被一群不得志的官吏當成了出頭的希望,等皇帝駕崩或死於非命,他將被扶持,爭奪帝國的統治權,或至少割據一方。在軍隊里有一定威望的人尤其危險,相比之下前一陣子殺掉的那些酸儒生算什麼。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