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木盒(10)
用普通的毒藥誘殺一條狗,它臨死前肯定會鬧騰,必須找到見血封喉、狗吃了連吭都不吭一聲就斷氣的專用毒藥。他小時候曾經流浪街頭,他知道這種葯在哪兒。十年過去了,空中城的理想、將軍府的安寧、東郭先生家的幸福,都過去了,他又要和自己深深鄙視的秘密社會打交道了。他遠離咸陽去辦這事。一個小乞丐攤著鮮血淋漓、皮開肉綻的腿在路邊唱著萬年窮的歌,田雨看出那是用硃砂、豬油、豬肉和豆腐皮做的。他用齊國口音對小乞丐說:「初來貴碼頭,想拜拜瓢把子。」小乞丐問:「做什麼買賣的?」他說:「翻高頭。」小乞丐把他交給一個賊,賊又把他領到瓢把子面前,瓢把子問:「哪個窯?」他說出本地一家富紳,瓢把子默許了,又問:「幾個併肩子?」他說:「烏里王,就我一人。」瓢把子說:「獨狼呀。」這個切口——獨狼——後來竟成了田雨在革命黨中的綽號。他向瓢把子納完貢,又說:「窯緊,有皮條子,向您求點葯。」就這樣,他買到了殺狗的葯。他在當地買了一條狗拉到沒人的地方試了試,看見毒藥確實見效,就回咸陽了。一個想法曾經浮上心頭——這葯可以誘殺一條狗,自然也可以誘殺一個人……但是不行,他要活剮了他。夜深人靜,他趴在那家人的屋頂,慢慢把軟梯子收上來,令他心酸的是,他現在能夠輕手輕腳不把瓦踩爛,是因為他給東郭先生家換過瓦。他懷裡揣著用毒藥浸過的豬肉和一把小尖刀,腰間掖著菜刀。對於殺人兇器,他做過一番研究。尖的屠刀,拿起來輕巧,但捅進去需要腕力,初春,人們還穿得比較厚,他不太有把握;劈柴的砍刀,本身有很重的殺傷力,但他柔弱的手使起來有些笨拙;只能指望菜刀了。他曾經買回一頭羊,哆哆嗦嗦地劈開它的脖子,又追著一刀一刀地劈,劈得它遍體鱗傷、腸子流出來,直到劈斷它的頸骨。羊面對死亡還是太溫順,他想起小時候見別人殺豬,豬挨刀子的時候撕肝裂膽地叫,這更像人,於是他買來一頭豬,把院門關緊,抄起菜刀剁下去,豬驚嚎一聲,拖著幾百斤的軀體瘋跑,田雨追它,它還回頭來咬,田雨壓在它身上劈斷了它的脖子,這時候他手不抖,眼睛也能看準下刀的地方了。這頭可憐的豬身上的一坨肉,馬上就要到狗的肚子里去了。狗舍的屋頂離廚房的屋頂有半人高,田雨準備下去,揭開狗舍的瓦投毒,但他的屁股把廚房屋頂邊緣的一片瓦帶了下去,這片瓦砸在狗舍的屋頂,狗狂吠起來,北房的燈亮了,一個男人衝出來大喝:「誰?」田雨馬上跳牆逃走了。天公作美,過幾天颳起了狂風,路邊的樹枝噼噼啪啪地斷,晚上風更猛,田雨又來了。他還帶了一小床棉被,這倒不是為了抵禦寒流。上房以後,他把棉被扔在狗舍屋頂,然後騎上牆頭,挪到狗舍上方,溜下去,踩在棉被上。這時他發現狗舍的瓦已經被揭開了,他往下看,黑咕隆咚什麼也看不見,貼在那窟窿上聽,連狗的呼嚕聲也聽不見,他把毒餌扔下去,也沒動靜。「咦?難道真有賊?」不容多想,這樣的好天氣再難遇到了。他從狗舍跳下地,貼著牆根摸到北房的窗前,蹲下來聽,除了鬼叫般的風聲和窗戶板的咣當聲他什麼也聽不見,他掏出小尖刀插進門縫撥門閂,同時注意東邊的那間正房,那兒也像墳墓一般死寂。他已經急火攻心,門閂就要開了,他就要進去,不管什麼人一刀劈了再說,有人醒來索性拼了,殺完他們,等著那個隊長,不管等幾天,等他來……突然,一隻大手蒙住了他的嘴,一隻鐵骨錚錚的胳膊箍住了他的喉嚨,把他拖到西面的牆根下。他定睛一看,那竟然是獨眼龍,在東郭先生家見過的獨眼龍。又一條黑影從黑暗中閃出來,那竟然是王桂。「啥也別說了,」王桂也認出了他,低聲說,「咱們進去!」屋裡睡著一男一女,他們驚醒時,一個被獨眼龍的劍抵著,一個被田雨的菜刀摁著。王桂把他們嘴堵住,把他們綁起來,告訴田雨:「這倆專干放白鴿、扎火囤的勾當,執法隊長管治安的時候就罩著他們,這女的讓執法隊長白玩。」那男的咬著一團布,鼓著眼珠直嗚嚕,獨眼龍低聲呵斥:「別出聲!吹你燈籠!讓你比老子還瞎!」王桂說:「我們沖那隊長來,跟你們沒梁子,暫時委屈你們。」這一等就是兩天,有人敲門,田雨和獨眼龍就過去,獨眼龍藏在門背後,田雨開門,對來人點點頭往屋裡走,好像他也是這兒的客人,來人剛進院,獨眼龍就將他擊昏,這樣,又綁了五個人,其中有兩個道上的朋友、一個送牛奶的、一個收破爛的、一個戶籍警。在等待中,田雨質問王桂:「為什麼在東郭先生家集會?」王桂說:「我知道你特別想殺了我,等這事辦完,隨你便。」他現在是通緝犯,他的全家也被牽連、處決了,他的眼睛已經紅得跟臉分不清,而且永不褪色。執法隊長總算來了,獨眼龍直接把劍戳進了他的後背,田雨閂上大門,剁下他的頭,肢解他的屍體。他戮夠以後回到屋裡,驚呆了,屋裡也是一片血腥狼藉,放白鴿的男女、他們的兩個朋友、一個送牛奶的、一個收破爛的、一個戶籍警都已橫屍在地。王桂說:「這是為你好。我們都是行屍走肉了,你還得在外邊混吧。」他們反鎖院門,守著一堆屍體,不到天黑不敢離開。在沉沉暮色中,田雨品嘗著從仇恨泥沼的腥臭中湧出來的一汪汪苦澀的泡沫,那或許是良心。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