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鳶(8)

第一章 鳶(8)

丞相六十大壽那天,一支戲班子來到宗廟獻藝。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優,圓臉上畫著長鬢角、塗著紅油彩,大雁般的胸脯挺著,肉嘟嘟的嘴唇噘著,在戲台上歌唱天神、自然以及一切高貴而神秘的力量,唱得那麼婉轉、那麼明媚,田鳶一下子迷上了他。他正在人叢中著迷地看著,一個瞎子過來捏住他的胳膊、摁住他的臉蛋,說:「這孩子命里註定要有二百個女人。」旁邊的若姜聽到這種討厭透頂的話,把瞎子攆走了。誰也不知道瞎子是怎麼躲過衛兵的眼睛溜進宗廟、又是怎麼辨別方向的。田鳶什麼也沒聽見,他光注意舞台上,他的目光越過一層層甲胄、絲衣,穿過那明亮得有些虛幻的燈火,正在擁抱那個女優、親她那燈籠般的臉蛋。瞎子往丞相面前走去,路過一個高高的供案,他從下面揪出了一個七歲的孩子,這孩子,纖細的脖子勉強支撐著一顆搖搖晃晃的葫蘆腦袋,一對亮閃閃的大眼睛鼓著,小嘴嘟嚕著,頭上還掛著石案窟窿里的蛛絲。他掙脫瞎子的手又撲到窟窿里,幾名衛兵揪住了瞎子。那孩子鑽出來,小聲念叨:「我的打火石呢?打火石呢?」剛才他在陰暗中扣擊一塊打火石,迷戀它發出的火星,一眨眼那打火石又不見了。瞎子舉起打火石,嘶聲喊叫:「這個碰什麼丟什麼的孩子,早晚會把自己弄丟!」丞相的臉色變了,瞎子說的就是他最小的兒子——他最寵愛的九夫人所生的、比田鳶更像他的兒子。田雨出生時只有十個方寸的金子重,哺乳一年後仍然像一隻剛出殼的小雞,學女孩蹲下來撒尿時會被草叢淹沒,而且一蹲就是半天,喊也喊不答應,等找他的人差點踩到他,他又像受驚的雞一樣立起來。鶯兒常常滿院找他,找到以後把他牽到剛剛睡醒的若姜面前學習讀書寫字,他弄丟了一支又一支筆,卻在七歲這年讀完了《山海經》。他有個怪毛病:凡是被他碰過的小東西,都會莫名其妙地消失,好像被他吃掉了一樣。他曾玩丟過自己的鞋襪、田鳶的玩具、若姜珍藏著木鳶的小盒子、床頭的香囊、種種金銀玉器、國王賞賜的陽燧以及不計其數的銅錢和金子,臨淄的方士曾為他畫符,掛在他胸前,但是就連這也消失了。他也曾把自己玩丟過,有一天他鑽進廚房半天出不來,人們找遍了每一個角落都找不到他,連爐膛里都沒有,結果他從大門口進來了。公子們從來不與他分享玩具,連他的親哥哥也疏遠他,他漸漸習慣了獨處,成了一隻自得其樂的松鼠。丞相聽臨淄的方士說,這孩子的手被妒嫉他的大臣們施了咒術,遲早要毀滅他的整個家產,現在又聽見瞎子的話,十分不安。他把瞎子叫上前來,問他會不會畫符,瞎子說:「畫符是沒有用的。他所受的魔法來自對你的富貴的嫉妒,」這話丞相聽著可信,瞎子接著說,「只有把他寄養在茅屋土炕的貧賤人家,才能化解魔咒。」丞相賞賜了瞎子十六兩金子,把他打發走了。六十大壽繼續喧鬧,持續了十五天,每天有兩場戲,田鳶連看了三十場。他不知道台上在演什麼,只是瘋狂地迷上了那個女優的幻影,他願意變成舞台上的白鶴被她騎在胯下,也願意變成虛擬的日月掛在幕布上,讓她對著他歌唱。有一天他看見卸裝后的女優走出宗廟,看見她原來長得那麼白,就更迷她了。那些日子,每天,他在去宗廟的路上為她心跳,在人群中等待她出場,在她出場前想像她的圓臉。晚上,他在被窩裡憧憬第二天見到她。他根本不指望接近她,因為她是個大人,但他整晚整晚地想:要是她躺在這個被窩裡該多好,我可以解開她的衣服,摸摸裡面圓鼓鼓的東西到底怎麼樣,跟鶯姑娘、母親有什麼不一樣。女優不知道自己高貴的表演為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帶來了多少幻想,那生機勃勃的軀體又啟發這個男孩在發育前把造化的秘密悟到了何等具體的程度——僅僅憑想像,田鳶隱隱約約感到,六夫人的公子說的事,都是真的,他想像自己含住那個女優的嘴唇,嘗嘗夜鶯的歌聲的甜味,也想像,讓光潔的錐形的小**,被那不知道多麼幽深、寬廣、神秘、溫暖、高貴的巢穴吞沒。歡騰之後田雨被送到了鶯兒家,在西郊的十里堡,十多年前公雞亂叫的晚上,小木匠就為這個請她喝「雲誰之思,西方美人」的酒。丞相給這家人錢,但叮囑他們不要擴建住房。若姜看著小兒子剛剛讀完的《山海經》,心裡一度空蕩蕩的,這種心情久違了十二年,她曾經在不答理小木匠的日子裡體會到,這是不得不中斷某種深深迷戀的習慣時特有的空虛,她忽然覺得愛就是一種習慣。大兒子的依偎又將她帶回了遙遠的、她的心靈完整地屬於許黻的年月里。許黻曾經在信中說:「我們可能在十年中真正地見一次面,但是我們的情意不會變。」若姜撫摸著田鳶的頭髮,想:「如果沒有這個孩子,我們還能把通信的習慣維持到今天嗎?」她知道許黻在另一個黑暗的空間說:「十二年前,我們見一面是多麼容易!信上有你的香味,但是沒有你的體溫!」於是她對虛擬的許黻說:「小木匠,這已經不是你曾經擁有的身體了,它已經破碎。」午睡后,醫生照例來到,談到一支空前強大、異常殘暴的軍隊正在消滅所有的國家,志在完成一種比國家還要龐大的空洞構想。就為這個,他們能夠在一天內屠殺十萬人、活埋四十萬人。若姜在驚駭之餘感到:前幾天的戲班子可能是不祥的使者,他們拉下的,可能是曠日持久的木鳶時期的太平盛世的帷幕。她向丞相請教:亡國奴是什麼滋味?是不是看見征服者的士兵就繞道走?是不是孩子都變成了外國的口音?是不是以前的錢都變成了廢銅?是不是以前的官都去種田了?……丞相悄悄安慰她說:好好過日子吧,就算國王被殺掉,我們這家人也沒事。接著一道鐵的命令驗證了所有不祥的預感:年俸三百石以下的男人都要上戰場。若姜比任何時候都迫切地想見許黻一面,但許黻已經上了戰場,他最後一封信說: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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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寫一本書: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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