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木盒(13)
但是一個劫後餘生的燕國人攬了這樁活兒。他有一口蛀牙,右邊后槽牙爛到這個地步——他吃大豆,吃十粒只能咽下去九粒,還有一粒在牙縫裡。他用一小截羊腸子把毒藥包起來,紮緊,塞到那個牙縫裡,然後半夜三更在街上鼠躥,讓巡邏隊抓起來,他求饒時帶著濃濃的燕國口音,理所當然,他被送到了廷尉府。在見到廷尉之前,他的門牙被打掉了,但后槽牙還在,他吃糠咽菜一律用左邊的后槽牙咬,還時不時用舌頭把右邊牙縫裡快要掉出來的葯囊頂回去。有一天廷尉路過審訊他的那間屋,聽見了這樣推心置腹的談話:「哥哥你就招了吧,隨便說幾個人,讓我好交差,我們完不成任務要受罰的。做人要有良心啊,你看我對你夠好的了,只是打掉了你的門牙、撅斷了你的胳膊、拔光了你的頭髮、燙熟了你的臉、割掉了你的鼻子、挖掉你一隻眼睛……最厲害的你還沒嘗到呢,你是不是想吃烤腸?有些事我也下不了手,那不是人幹得出來的,你要再不給面子,我只好把你交給頭兒了,他可什麼都幹得出來……」正說著,廷尉進來了,那獄卒一看上司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在同情逆黨,於是他一頭在牆上撞死了。廷尉叫手下把人犯的褲子扒下來,他捏著一根竹籤蹲下來,把竹籤對準人犯的**,仰起臉,獰笑著說:「這裡的飯菜有點清淡是不是?來,吃烤腸。」忽然,那囚徒連人帶刑架倒下來,壓在廷尉身上,更讓獄卒們驚詫的是,他在和廷尉親嘴,他們不明白就算抓了個同性戀,他怎麼會看上那張蟑螂臉,倆人掙扎了一會兒,都不動彈了。獄卒們掰開他們一看,倆張嘴都在流黑血。這位壯士把嘴裡的毒囊嚼爛,喂到了廷尉嘴裡。對於殺皇帝,田雨有這樣的信念:誰要是被一個有心靈力量的人詛咒,他就必定死無全屍。那年頭有這想法的人太多了,田雨只擔心別人搶著把這件事辦了。他的運氣一直不好。皇帝在涇水大橋遇刺后加強了警戒,六千名侍衛像活動的牆一樣圍著御車,另外,在御車前方十里範圍內,還有不知多少便衣分佈在屋檐下、灌叢中、大樹背後,只要發現可疑的人立刻讓他消失,快得好像對他施了魔咒,好像他腳下裂開了一條地縫,這些人只因為在自己渾然不知的皇帝行進路線上停一下或東張西望,就再也回不了家了,他的家人從第二天開始等土匪送綁票信來,永遠等下去。當然皇帝儘可能走馳道,馳道兩側有高牆護著,它現在供皇帝專用,不像以前弄玉還能帶著田鳶在馳道上兜風。涇水案過後,為了讓皇帝一生一世都有高牆護著,馳道在一個月內擴建了三百多里,累死了兩千多刑徒。馳道與民道交叉的地方是一座座封閉的橋,民道從橋下穿過,這種立體道路是大秦帝國的創舉。鮑魚會的人幹了這麼一樁活兒:在東郊的馳道邊分三撥埋伏著,南北相距十里,七天七夜之後,南邊的人耳朵貼著地面聽到了車輪聲,知道皇帝的車隊從咸陽宮開來了,於是大家聚在一起等,御車一到,他們就搭人梯上牆,放亂箭、發火弩,亂箭用來打散侍衛們,火弩同時射向六輛御車。弩這種強力武器是田雨找賀蘭山的土匪借的,土匪又是跟駐軍搶的,他們曾經演習過,一支弩可以射穿三寸厚的木板。但是他們截住的是六輛空車,正去林光宮接皇帝。事後,皇帝殺了這批侍衛,換了另外六千個,讓他們明白自己的腦袋是系在皇帝的生死之上的。馳道上也實行了十里勘察的制度,牆裡牆外都要搜索,沿途閑雜人等要驅趕到三里之外,而且為了讓刺客沒有藏身之地,馳道周圍夷為平地,五里內的房屋統統拆毀,樹木統統砍光,連河流也填平了,免得刺客含著蘆管潛在水底,或者施魔法變成螃蟹,唯一防不住的就是隱身人了,但是田雨已經配不出隱身糖漿。在萬般無奈之時,又一個視死如歸的壯士出現了,他就是王桂。他從賀蘭山跑出來找田雨,說他受夠了綹子里的臭規矩,受夠了狼奔豕突的日子,受夠了人肉包子的味,他全家的仇還沒報,他說只要有辦法把他弄到皇帝面前,他來干。田雨動用了孔雀——曾經為隱身人和弄玉傳遞愛的孔雀,現在它把田雨的信交給弄玉,求她幫助一個遭了蝗災、從臨淄流浪來的窮親戚在宮裡混一口飯吃。弄玉把事情託付給內務宦官,不久就把它忘了。王桂毀了容,吞炭變成啞巴,帶著偽造得亂真的戶籍證明跟田雨去見宦官。宦官報出一長串輕鬆的工種隨他們挑,田雨不假思索地說:「讓他去林光宮掃廁所吧。」辦完手續,那個宦官被鮑魚會的人殺了,啞巴則在皇帝經常駕臨的林光宮掃起了廁所,每把笤帚里藏著一根浸透了毒藥的竹針。田雨在少年時代讀到的第一則歷史故事是:死士豫讓偽裝成清潔工,在趙襄子上茅房時行刺,他的靈感就從這兒來。但是,時代畢竟是進步了,林光宮比趙襄子的王宮等級嚴明,皇帝專用的廁所在內宮,王桂打掃的廁所在外宮。儘管有種上當的感覺,王桂卻作好了長期的思想準備,說不定哪天皇帝剛進林光宮、沒到內宮就憋不住要拉稀,他就衝過侍衛的人牆,把毒針扎進皇帝的喉嚨里。外宮的廁所也了不得,地板和尿槽是玉,茅坑是銀子,裝著擦屁股的縐紗的壺是純金的。有許多大臣、宦官、侍衛、方士、宮女如廁,李斯曾經在那兒蹲過,王桂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把只能使用一次的毒針留給皇帝。他日復一日地把深仇大恨掃到銀糞坑裡,埋葬在達官貴人的排泄物中、宮女的經血中。在澆灌玉蘭花時,他眯著眼睛辨認車馬行人,笤帚不離手,獨自在廁所里時,他瞪著一對生鏽的鈴鐺似的眼睛,懷念往昔的美好時光,懷念說話的日子,懷念那些眼中閃爍著思想光芒的青年,也祈求東郭先生一家的在天之靈饒恕他的過錯。每個月換笤帚時,他把毒針換上。人們不知他一天要掃幾十次廁所,總是看到他在那兒,他連飯都端到廁所來吃,這麼敬業,他還是被轟走了,一天早晨,宦官把他領到茅坑前,指著銀面上的一塊黃斑說: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