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木盒(14)
「你掃廁所在想什麼?一天到晚看你掃、掃、掃,還有這東西。昨晚皇帝跑來拉稀,剛要蹲下就看見這個,只好繞到另一邊去拉,把皇帝急得……你從哪兒來,滾回哪兒去吧。」王桂拔出毒針扎進了自己的喉嚨。他還沒倒下,嘴角、鼻孔、眼睛里就流出了黑血,那雙紅眼睛一直凸著。誰也想不起他的來歷,只好把他的屍體抬出宮,扔到山溝里。那一年咸陽城發生的巨變,就是愚公在世也不能理解。一座山從東南方走來,在三百里宮殿的流光溢彩上慢慢地走,有刀削斧劈般的斷面,它走到咸陽宮後面停了下來,然後,在萬眾矚目之下,蟻群般的刑徒裹住了它,這些人一片片往下掉,又一股股往上涌,他們忙碌一通離開后,山的斷面上留下了五顏六色的線條和文字,那是一幅世界地圖,千百條紅線在它的中心彙集成一個猩紅的結,旁邊標著「咸陽」兩個黑字,二百里以外都看得清楚。與此同時咸陽城的空中架起了縱橫交錯的密閉通道,把東西南北、新新舊舊的宮殿連在一起,把山和山連在一起,一條斜貫全城的大黑龍把巫巢般的咸陽宮和黑針般的通天塔連在一起,它從南到北騰空而起。皇帝就這樣創造了世界的中心,這架設在七十萬刑徒的血肉之上的、立體的、繁冗的、過於挑戰人類的極限因而藐視天庭的、再過兩千年也不會有一個城市比它更飛揚跋扈的、一碰就會傾塌的空架子,當朝史官都不知怎麼形容它,翻盡三千年以來積澱的語言后,他寫了四個字:「復道相屬」,讓後世的人們去想像。讓後世的人們去想像,這盛開在世界的中心的黑色巨蓮,這炸開在天地之間的凝固的烈焰。它已不是隱身人迷惑弄玉、田雨尋覓東郭先生的人間天堂,它世俗的繁榮業已湮滅,現在它是供靈魂漫遊的奇境,恢弘、冷寂、空靈,處處散發著遺迹的氣息——從天上地下的石頭縫裡飄出的屍骨味。但是在天神眼裡它彷彿是有生命的,那縱橫交錯的空中通道是它的黑色血管。那些在斷頭台上被清洗、在萬人坑裡被埋葬、在偉大工程中被耗盡的——人的生命——化作了他們的都城的生命。空中通道加起來有一千多里長,在裡面穿梭來去的只有一個人——皇帝,這樣說,是沒把他身邊那些活動的兵馬俑當人。田雨仰望空中通道時,特別想念兩個人——雙頭人活著的時候,差點做出飛天籠子,田鳶失戀以前,曾經會飛,現在要弒君,只能找一個人飛上天,在空中通道的窗口上吊著,或者踩在一朵雲上面。他現在連皇帝的行蹤也打聽不到了,只從盧生那兒得知一條新的宮廷內部法令——泄漏皇帝行蹤者一律處死。皇帝對暗殺的恐懼達到了連公子上殿也不得進入五十步範圍內的程度,在他蒼老虛弱的心中,一個急於繼位的公子比荊軻還可怕。他已將「朕」這個稱呼改為「真人」,好早點當上活神仙,避開種種厄運。有一天皇帝從空中通道俯瞰上林苑,看見丞相的狩獵隊伍好像超過了六千人,他不高興地嘀咕了幾句,下一次看見丞相時,丞相大大收斂了排場,皇帝明白有人把他的話傳給丞相了,這就意味著他某時某刻在上林苑上空的事已不是秘密,於是他仔細回憶那天在身邊、能聽到他抱怨的人,他記不清,索性把那天的隨從統統殺了。他的肝是越來越疼,脾氣也越來越壞。田雨總是向盧生打聽皇帝的事,盧生這條老狐狸看出了他的心思,經過抗擊匈奴戰爭的人對皇帝多少懷有一點感情,盧生意味深長地告訴田雨:「皇帝中了丹藥的毒,活不了幾年了,他死以後,扶蘇自然會繼位,世道自然會好起來。」但是田雨弒君的熱望不僅是被仇恨,而且是被失敗加劇的,無法割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自己牽挂太久、付出太多,在這方面,殺一個人竟然像愛一個人一樣。當然在他那被冤魂咬碎的心中還存有這點使命感:殺死皇帝之後,扶蘇繼位應該是正確的歷史進程。他多次對同仁轉達扶蘇的話:「我當了皇帝,先把斷頭台平了。」扶蘇是這幫士人出身的反骨頭的希望,田雨與扶蘇、扶蘇之妃的親密關係倒也是他在鮑魚會掌舵的本錢。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