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通天塔(2)
扶蘇一家單獨開了廚房。但嫦娥還是不放心。案板一響,她就到廚房裡去看。從來沒有一個貴族女人到廚房裡去看廚娘幹活,廚娘受寵若驚,嫦娥冷冷地說:「你干你的,別管我。」廚娘的把柄到底讓她抓住了,她看見廚娘用切過生肉的案板切蘿蔔,尖叫起來:「這就是你給我們吃的東西!你讓我們吃生肉!」廚娘嚇得差點切下自己的手指頭,她放下菜刀,回頭說:「蘿蔔反正要和肉放在一起煮啊……」嫦娥厲聲說:「不行!你給我把生案熟案分開!」這下廚娘知道皇子妃不是來廚房消遣的了,後來聽到皇子妃的腳步聲就想哭。案板分清楚了,嫦娥還有很多要注意的,黃瓜上的小刺有沒有刷乾淨,肉上的毛有沒有剔凈,廚房裡的洗手水乾淨不幹凈……在她眼裡,除了宮裡的廚師,別人做飯都不洗手,甚至是從廁所直奔廚房,用粘著屎尿的手淘米洗菜,說不定頭髮會掉下來,頭髮屑會掉下來,鼻毛會掉下來,指甲垢會揉到麵糰里去,汗珠會在案板上摔八瓣……她唯恐肉熟不透,指揮廚娘把肉切成蠶豆大的小塊,這些肉丁熬出油來后更小了,小得像化掉了一樣,結果熬出來的是一鍋紅湯,大家像大海撈針一樣撈肉丁,實在不行就用這湯泡飯,這就是她所謂的紅燒肉。有一天大家吃燒烤,一頭小羊羔被掏空內臟填上調料外麵糊上泥烤熟了,這對她來說無異於茹毛飲血,由於食案上還有別的東西可吃,她剋制著自己沒有離開,但當玉兔伸手去撕燒烤時她用筷子打了她的手,她看著大家快活地吃燒烤,憐憫地看著,好像這些人在啃狗屎。她在廚房裡掛了一個牌子,從原料起,杜絕一切低劣食物:半夜叫喚的牛不能吃,因為有胃病;掉毛的羊味道很膻,也不能吃;光屁股的狗;嗓子啞的鳥類;對對眼的豬;雞屁股、鴨屁股、鵝屁股等等;各種動物的內臟尤其是狼心狗肺;豬腦子;魚眼珠……將軍府的僕人們都來看這塊牌子,看稀罕,但那個廚娘看得非常專心,一遍又一遍地看,因為她必須背下來。對她來說,這塊牌子的重要性無異於刻著朝廷新法令的石碑。這還沒完,她的主人又頒布了新的法令,規定哪些是最應該吃的:器宇軒昂、能夠昂首闊步的牛;懂禮貌、見到人會點頭的豬;叫起來像唱歌的羊;善於長鳴的公雞;耐於久立的野雞;眼睛明亮的兔子……要是動物們有知,牛不僅會一蹶不振,而且會互相把腿踢斷,豬會見人就咬,羊會吞炭變成啞巴,公雞會心甘情願被閹掉……弄玉悄悄地觀察了她一個月,認定了一個理:一個女人在愛得不到滿足的時候只好在吃喝上動腦子。扶蘇承認,自從嫦娥生下玉兔,他就再也沒有和她做過一次愛。於是弄玉懷著一定的優越感,對扶蘇說:「你去跟她**吧,真的,」她誠懇地盯著扶蘇,「這能讓她感到被愛。」弄玉克制自己不去想扶蘇在那屋裡會怎麼對嫦娥好。她勸自己:「你有什麼可吃醋的,還不是你叫他去的!管閑事!哼,也算大義凜然,古代嫻淑的皇后,年老色衰之後不就為正當壯年的夫君物色后妃嗎。我沒老,是她老了,我可憐她。我十天半個月就有一次,她呢,等了五年了,可憐。她還是正室呢,按說比我優先。」想到這裡她又鬱悶了:「真的,十天半個月一次!從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生菲菲以後?有多久沒玩『探監』了?一年了?他那些花樣哪去了?我們的床第之歡怎麼變得這麼簡單,而且總是一個樣?」她又忍不住想,扶蘇和嫦娥在那張床上會是個什麼樣。她受不了這個,就用孩子來分散注意力。她把一個鈴鐺放在床頭,菲菲就不屈不撓地爬過去,放在頭頂,菲菲就拽著她的頭髮奮力攀登,好像她是一座山,她的頭髮是藤蔓。他們母子間這個遊戲叫「爬媽媽山」,總能讓倆人都開心起來。菲菲抓到鈴鐺以後喔喔地吶喊起來,一隻小胖手搖著鈴鐺,另一隻胳膊還跟著動,他管不住那隻胳膊,弄玉笑了。她點著菲菲的小鼻子說:「小白蘿蔔!」菲菲也笑了。弄玉又說:「小噶巴豆!」菲菲笑得更開心。弄玉撓著他肉呼呼的下巴說:「湯圓兒!」這話最管用,孩子咯咯咯笑個不停,那真是天使的笑呀。「好了,咱們不爬媽媽山了,咱們去看大雲。」弄玉抱著孩子走出去,對過的門關著,她只聽見玉兔清脆的聲音,她在向爸爸撒嬌,那也是她的親爸爸呀。「讓他們其樂融融吧。」弄玉想著,抱著菲菲離開了這個庭院。她來到過廊里,指著屋檐上紅彤彤的霞光對菲菲說:「雲,雲!」菲菲也用小手向上指:「雲!」院子里灑滿金輝,將軍和軍官的兒子們在玩打仗的遊戲,一個小孩騎著木馬背著木弓扮成胡人,被他們追,還有幾個文靜的孩子在踢蹴鞠,看見抱孩子的婦女走來,他們就離過廊遠了點。弄玉想起自己這麼大的時候也喜歡蹴鞠,在空中城的場院里,和牛兒哥、百里桑他們騎在馬上用棍子打。她想起有一年春節,小夥伴們的慶祝活動是化妝的蹴鞠比賽,百里桑扮成一隻白老虎,如意扮成孔雀,還有田雨、田鳶,對,那時候他們已經來了,他們是狼和老鷹,她自己呢,躲在一個圓殼子里探頭探腦,這就是說,一隻正在孵化的小雞在動物蹴鞠比賽中當裁判……她想著蹴鞠的事,抱著孩子往魚池走,打算教孩子學會說兩個字的「荷葉」。但是孔雀披著晚霞飛來了,她把孩子抱回屋,讓孔雀也進來,讓這兩個小動物在地席上玩,她給妹妹寫回信。菲菲瞪著大眼珠翻孔雀毛,孔雀老老實實趴在那兒讓他擺弄。她看一眼他們,寫幾句。她寫菲菲會扶著床沿站起來,寫菲菲的小姐姐把他當成一個大玩具,把他肉乎乎圓滾滾的腦袋擱在腿上給他講故事,像個小媽媽似的,但她講的是淑女烈女的故事,都是她媽媽教的。她覺得屋裡的氣味不太新鮮,就去開門,轉眼間天已經黑了,嫦娥的窗戶亮了,她的心沉了一下,隱隱約約聽見扶蘇說話,隔著窗戶和庭院,那聲音瓮聲瓮氣的,她只當不是他。她回屋裡坐下,繼續寫。寫菲菲聽見狗叫學「汪汪」,碰見雞就「嘰嘰」,還會叫人,但只有「爸爸媽媽」叫得利索,叫「姐姐」、「叔叔」,非得用手指頭點著,非常憨厚,還寫這兒的生活,包括可笑的廚房法令,當她想到這頭不知疲倦的孔雀說不定就是嫦娥主張吃掉的鳥時,她又笑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