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通天塔(1)

第十二章 通天塔(1)

那時候帝國的根基還沒有真正動搖,農民這股翻天覆地的力量還在沉睡。焚書不關他們的事,殺一些有思想的人也無非是有好戲看,他們是斷頭台的看客,只恨爹娘生的脖子不夠長,看得見鍘刀把看不見底下的人。服徭役時間從每年一個月變成四個月,他們難受了,但還是規規矩矩地去,修通天塔,修阿旁宮,把一座山移到咸陽宮後面,架空中通道……剩下的八個月,還可以種自己的地。這時候皇帝面臨的威脅來自上層社會和他自己的肝。一天半夜他發著高燒,捂著被子,流了一床的汗,當他把頭伸出被子吸到一口新鮮涼氣時,突然想到北部邊疆的軍隊,心裡格登了一下,蒙恬統帥的這支大軍離他太遠了。於是他緊急召見扶蘇,讓他到蒙恬那裡看看。中午,宮女端來了葯,治肝痛的葯和長生不老葯。皇帝含著味道像銹一樣的仙丹想:「兩年來每天服一粒,真人還沒有一點仙氣!」他把仙丹吐出來,讓人向煉丹房的侯生傳旨:煉別的葯。接下來一段時間,皇帝喝著御醫配的葯湯,等著新的仙丹,他的肝痛減輕了,燒也退了,他忽然想到:如果不吃仙丹,我會得肝病嗎?當廷尉府的人突襲煉丹房和方士住處時,一部分方士已經不在了,包括侯生和盧生,他們卷著金銀財寶跑了,從秦朝歷史中徹底消失了。隨之而來的事情是:全國範圍內搜捕、活埋方士,一些儒生也被牽連。扶蘇回來的那天,咸陽城裡剛剛活埋了四百六十人。扶蘇上朝對皇帝說:「這樣下去,兒臣擔心天下會大亂。」胡亥在旁邊冷笑:「把北邊的軍隊看好,能有什麼亂子。」皇帝說:「說得是。你還是回膚施去吧,真人不叫你回來,你就別回來。」扶蘇給蒙恬去了一封信,要他騰出一個院子,就是琴房所在的那個院子,還要在琴房對面的房裡建一個小套間做廁所,把排污管通到那兒。廁所是扶蘇的正室嫦娥要的,琴房是扶蘇的妾弄玉要的,當初就在這琴房裡,她把貞操交給了扶蘇。她很樂意生活在膚施,那兒不僅是她與扶蘇相識的地方,而且是她十四歲做夢就來過的地方。她也樂意讓兒子在那兒長大。兒子九個月了,叫菲菲。詩曰「采葑采菲」,「菲」就是蘿蔔,用這個字給孩子做乳名,是因為她剛懷孕的時候特別想吃酸蘿蔔片。車隊出了咸陽城。菲菲對著窗外的麥田咿唔咿唔叫著,弄玉往外看,也很開心,這是一個金色的世界,麥子是金色的波浪,落葉是金色的雨。車隊經過通天塔,工匠們、刑徒們、服徭役的平民們還在下面忙碌著,塔基比兩年前弄玉來考察時寬了好幾倍,塔頂不知道有多高,把頭伸出車窗也看不清,它好像已經融化在雲里了。她們又經過一道乾涸的水溝,溝邊長著枯黃的蘆葦,地面鋪滿落葉,弄玉覺得這就是她當初從馬上摔下來為隱身人痛哭的地方,但是再往前走一段,她又覺得不是,那些溝、那些蘆葦、那些落葉、那些麥田,都一個樣。實際上,她有兩年沒出過咸陽了。面對一條曲曲彎彎的土路,她想起來了,這是當年胡亥帶她去盜墓的路,但是車隊沒走這條路,上了子午嶺。一條新的路建在平緩的山頂,直來直去,車馬走起來很快,人們把它叫直道。輕輕顛簸的車成了菲菲的搖籃,他睡著了,樹影和陽光閃閃爍爍地拂過他安祥的小臉。前面有兩輛車,一輛坐著扶蘇,一輛坐著嫦娥和她五歲的女兒玉兔。在宮裡,弄玉和她們連面都沒見過,想到今後要生活在一起,她心裡直打鼓。剛才和她們打過招呼,嫦娥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也許是那層不透明的白鉛粉把她的笑意遮住了。她臉上的白鉛粉,她頭上高高聳起的四個大髻,還有一身過於嚴整、連一個多餘的皺褶也沒有的錦繡衣裳,形成了一個莊嚴的套子,把她裹得像個假人,從這套子里露出的僅有的鮮活的東西是一對冷冰冰的眼睛。她的女兒卻很討人喜歡,開口就是:「雲妃你好漂亮呀,你是個仙女吧?」她們中途下來過幾次,嫦娥拉著玉兔,和誰也不打招呼,直奔後面的一輛車,而其他人都在直道邊的廁所里方便。後面的十幾輛車裡,至少有十輛裝著她們的東西。到了蒙恬官邸,開始卸東西。雲妃和小皇孫的換洗衣服被卸到了琴房,嫦娥和玉兔的東西被卸到對面的屋裡。她們冬天的貂裘、鹿皮,春秋的細麻、毛袷袢、綴著金絲的霞披……夏天的絲綢、縐紗、孔雀裙……窄袖的便服和寬袖的禮服,夾帳、單紗羅帳、珠帳……熊毛席、椰葉席、象牙席……她們母女倆在旁邊佇立著,像一大一小兩隻華貴的錦雞佇立著。接著搬下來的是一整塊珊瑚礁雕出來的浴缸,它裡面是光滑的,外面還是天然的珊瑚。又有兩個僕人從嫦娥和玉兔中途上過的那輛車上抬出一隻玉雕的仙鶴,它有一隻圓筒狀的腳,背上有個窟窿開在一對優雅的翅膀中間,一個僕人好奇地往裡瞅了一眼,被一股騷味熏得直皺眉頭。原來這隻仙鶴是皇子妃騎在上面大小便用的。它被抬進小套間,接在排污管上。蒙恬為這家人設宴接風,玉兔跑到食案邊甜甜地說:「爸爸坐,媽媽坐,雲妃坐,大將軍坐。」她看見菲菲伸手抓東西,就說:「小弟弟呀,我們是小孩,小孩要讓大人先動筷子知道嗎,有長幼尊卑的。」大家笑,嫦娥卻訓斥玉兔:「吃飯時少說話!」玉兔就閉上嘴,盯著案上那些野味,與宮裡的菜肴相比,它們做得很粗,但反而顯得更好吃。大家舉起酒杯,扶蘇說:「來,為我們哥倆又相聚……」嫦娥突然說:「等等!」她把銅酒杯轉了幾圈,仔細看杯口,然後把裡面的酒倒掉,叫僕人來,吩咐用開水把所有的酒杯、筷子、碗碟再洗一遍。玉兔只好舔著小嘴熬著。終於又可以乾杯了,扶蘇舉起杯說:「蒙兄,有些話還是說開了好,免得心裡存疙瘩,我這次來的意思,你一定猜到了,唉,父皇老糊塗了,誰也信不過。」蒙恬大笑:「不用說了,我家在秦國三代為將,我的忠心,說老實話,」他一口把酒幹了,把酒杯頓在案上,「就是皇上賜我毒酒,我也幹了!」扶蘇說:「好,我陪你幹掉這杯毒酒!」然後把自己的酒也幹了。大家開心地聊著吃著,嫦娥突然一摔筷子,拉起玉兔走了。蒙恬拿不準自己說錯什麼,莫非皇帝的寵臣的女兒對用「毒酒」這樣的字眼開皇帝的玩笑比皇帝的兒子還敏感?他正被這團亂麻困擾時,扶蘇往妻子碗里看了一眼,笑了,他拎起一根豬毛,下面吊著一坨紅燒肉。肉皮上的毛沒剔凈。原來就為這個。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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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寫一本書: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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