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通天塔(4)
他們在膚施過了一個暖冬,有時候不知道是秋天遲遲不去,還是春天提早來臨了。菲菲生命中的第一場雪,看來要等到明年了。一歲生日那天,菲菲突然站穩當了,很快他就會走路了,他想要什麼,會握著媽媽的一根手指頭,把媽媽牽過去,就這樣他得到了一隻梳妝盒。他驚奇地照著裡面的小鏡子,不知道自己的臉怎麼會跑到盒子里去,他不停地打開又合上,每次都能在裡面找到自己,但又抓不住。玉兔看上了這個玩具,就把自己玩膩的布娃娃拿來跟菲菲換,她的花言巧語把弄玉都逗笑了,她說:「弟弟呀,你知道嗎,這不是你的家,也不是我的家,是大將軍的家,大將軍是我們大夥的將軍,他們家的玩具也是大夥的,所以這個漂亮小盒子又是你的,又是我的,」她把布娃娃遞給菲菲,「那,咱們倆換著玩好嗎?」菲菲嘟著小嘴,把梳妝盒藏在身後,玉兔又把布娃娃舉起來,從後面動它的胳膊腿,使它看起來像是活的,還跟布娃娃說話:「姐姐最愛你了是不是?你又會跳舞又會打滾又會陪姐姐睡覺,可是姐姐不能獨佔你呀,讓弟弟也玩玩好嗎?」她尖聲尖氣替布娃娃回答:「好!好!」菲菲還是不為所動,弄玉笑著說:「弟弟還聽不懂你說話呢。」玉兔不氣餒,又跑來跑去搬出她玩膩的各種玩具,在菲菲面前顯白,把它們鼓搗得挺好玩。菲菲到底經不住誘惑了,他把那些東西摸了一遍,最後選擇了布娃娃。他剛抱起布娃娃就哭了,上當了,這傢伙比他還大,他弄不動它,沒法像姐姐那樣讓它活起來,但是姐姐已經抓著梳妝盒跑遠了。在玉兔眼裡菲菲是個無能的小笨蛋,她覺得自己好大好懂事,又能跑又能唱又能背書,還能自己穿衣服。大清早,她穿得整整齊齊來看菲菲,點著菲菲的湯圓腦袋:「嗨,你這個小傢伙,還不會穿衣服吧,來,姐姐幫你穿。」弄玉便笑著把菲菲的小衣服交給她,而她真的挺麻利,這時候菲菲也無限崇拜地看著姐姐,覺得這個小人樣樣比自己強,可以做自己的偶像了。他跟著玉兔去捉螞蟻,玩得正高興的時候,嫦娥奔過來,攔腰提起了玉兔:「不學好!」她像拍毛毯一樣拍玉兔身上的灰土,「學這種下賤孩子的臟玩意兒!」在她看來倒是菲菲帶玉兔來捉螞蟻的。嫦娥揪著玉兔走了,菲菲一個人蹲在那兒,嘟嚕著小嘴,用燕子毛扒拉螞蟻洞口的蟲。吃晚飯前,嫦娥給玉兔洗手,像搓牛皮一樣狠,把孩子都弄哭了。吃飯時玉兔屁股扭來扭去,嫦娥又厲聲訓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扶蘇不經意說了一句話:「瞧弟弟吃得多專心。」這時候嫦娥的眼神,恨不得在菲菲屁股下面擱一個刺蝟,在玉兔身上安一副夾板。扶蘇聽說冰鎮綠豆菊花湯能把壞脾氣治好,就吩咐廚娘熬它濃濃的一鍋,凍在屋檐下。那天晚上,玉兔的讀書聲傳到庭院里:「男女有別,然後父子親,父子親,然後義生,義生,然後禮作,禮作,然後萬物安……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這美文都是她媽媽教的。與此同時弄玉在給菲菲彈箏,彈《菲菲小笨蛋》。第二天綠豆湯做成了,透心涼,又沒結冰,正好。一人一碗。扶蘇樂呵呵地倡議:「暖冬嘛,來,一塊兒敗敗火!」大家都唏溜唏溜很湊趣地喝著,嫦娥卻如臨大敵地盯著湯,玉兔來端湯,她還把玉兔的手打回去。扶蘇說:「喝呀,放了糖的。」嫦娥說:「有土!」扶蘇把廚娘叫來,問昨晚凍的時候蓋上蓋沒有,廚娘以一輩子的名譽保證,蓋上了,嫦娥索性攤了牌:「嫌我火大,七出三不出,看哪條合適!」她說的是休妻的禮法,眼睛卻悲憤地盯著弄玉,弄玉都不敢正眼看她,心想:新仇舊恨喲,人家把敗火湯的事當成我張羅的了。有一天菲菲看見玉兔扎了兩條羊角辮,就舉著兩根紅絲帶跑來找弄玉,弄玉說:「姐姐扎了漂亮,可你不能扎呀,你是男孩呀。」突然餐廳的門一聲巨響,嫦娥立在門口,像炸屍一樣翻著白眼,身後的門晃蕩著,門背後還噼哩啪啦響著,弄玉知道兩邊的牆皮都掉了。「壞了,怎麼就忘了她在屋裡檢查碗筷呢!」她後悔都來不及了,現在,正室夫人的火氣,就是八碗菊花綠豆湯也壓不下去:「男孩!多風光,啊?男孩!多會生啊,你生了個男孩,是不是?啊?不就生了個男孩嗎!」說著說著就帶上了哭腔,「你你你,你不就等著做皇后嗎!」到了年關,他們回宮祭祀,然後弄玉帶菲菲回娘家。田雨來拜年,一看見白白胖胖的菲菲就喜歡,抱著玩了一天。他想起了在東郭先生家學棋的朦朦。他在床上逗菲菲玩的時候,一隻小木盒從懷裡掉了出來,菲菲以為又是個梳妝盒,叫喚著「開,開」,爬過去抓,田雨的臉色一下子白了,他飛快地揀起小木盒,揣回懷裡,又不放心地按了按。這是大家最後一次見到田雨。還有個小夥子來拜年,他長著一張溫和的羊臉,說一口純正的咸陽話。他又陪百里冬下棋,又幫如意做飯。弄玉聽見他們倆嘰嘰咕咕:「剝一根蔥。」「蔥在哪兒?」「牆上掛著。」「到底在哪兒啊?」「向後轉,走三步,向左轉,別埋頭,往牆上看,大眼睛,看見了嗎?」「討厭,我們家的東西你比我還清楚。」……如意從來沒在信上說過這個人,他叫張璐,本來是百里冬的棋友,稀里糊塗成了如意的小朋友。他是個會過日子的人,熬粥是他的拿手好戲,那粥不用放糖也是甜的,面上好像還浮著一層奶油,裡面的米呀、黑豆呀、玉米渣什麼的,入口就化,別人用同樣的米、同樣的黑豆、同樣的玉米渣,都熬不出這樣的粥來,也說不定他對粥念了只有粥能聽懂的咒語。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