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通天塔(5)
張璐和如意輪流抱菲菲,一起親菲菲,逗菲菲:「小雞怎麼叫?」菲菲把兩根食指在嘴巴上對成一個尖角:「幾——幾——」問小鴨怎麼叫,菲菲扇著兩隻小手:「嘎——嘎——」問小羊怎麼叫,菲菲把手舉過頭頂,豎起兩根食指,一勾一勾:「咩——咩——」張璐和如意樂壞了,菲菲笑得像個小太陽。去年弄玉把他裹在襁褓里抱來的時候,大家剛剛被百里桑的噩耗擊倒,對他不感興趣,可是現在他變成一個能跑能跳、愛出聲愛笑的小人來了,他剛剛學會把蜷縮在陽光下的那個會喘氣的雕像叫做「姥爺」,就屁顛屁顛跑過去,拉著那隻枯手叫「姥爺」,扯著那白鬍子叫「姥爺」,嬉皮笑臉爬上去叫「姥爺」。自從百里桑被抓走的那個大年初一晚上,百里冬就沒笑過,這個年三十,面對早已死去的大兒子和等於死去的小兒子的兩副餐具,他的臉差不多石化了,他的眼神散了,頭髮鬍子白透了,鬍子上粘著飯粒菜丁。本來就矮的個頭現在不知不覺又縮了一截,但胳膊沒有縮短,垂下來幾乎到了膝蓋,這樣,他走起路來就像在地上找一根針。他的兩條短腿,四年前在空中城邁出的步子比誰都大,一會兒斜穿場院暴走,一會兒一步三級登上階梯,現在他拖著風燭殘年的步子從餐廳躑躅到天井,去晒晒太陽。在菲菲的聲聲呼喚中,他鬍子一抖,笑了,他把兩腿並起來,讓孩子騎得舒服些,也展開蒲扇巴掌摸了摸外孫粉嘟嘟的腦袋,他又笑了。這不像他的笑,在空中城,他的笑是自認為有很大權力的笑,在咸陽,他的笑是自嘲,現在他的笑有點憨,那就是一個老人在討外孫喜歡,在一生的自以為是之後,他終於向一個嬰兒的魅力妥協了,這雖然比板著臉沉浸在破滅的幻想、悠遠的回憶和痛心的現實中美一些,卻無非是踏入了蒼老的更深一層。容氏又成了快樂的青春作坊里那個容氏,現在她唱小曲講笑話給外孫聽,也不管這一歲的孩子聽不聽得懂,後來菲菲學會了說話,有一天突然把這些歌唱了出來,讓大家吃驚不已。在這裡,弄玉發現兒子已經顯出個性了,那是一種燦爛明媚、又熱情又厚道的個性。街坊有一對相依為命的老兩口,老頭是瞎子,老太太腿腳不好使,他們養著幾頭奶牛,菲菲斷母奶以後喝的牛奶就是從他們家買的,他們出門送奶、割草時,老頭推著獨輪車,老太太坐在車上指路,他們的眼睛和腿合起來用,就像一個人那樣行動,菲菲每次見到他們,隔得多遠都會叫:「爺爺奶奶好!」經過人家門口時,他會撲到門上,對著門縫叫:「爺爺奶奶好!牛媽媽好!」兩位老人和幾頭奶牛會一齊大聲答應他。菲菲的熱情是無法抗拒的,就連一個時不時像幽魂一樣出現在街道上、因為和良家婦女通姦被閹過的、終日耷拉著臉的老光棍,見到菲菲也會露出一點笑臉。要不是扶蘇連著來了三封想孩子的信、最後又派了五個兵駕車來接他們,弄玉都不知什麼時候才下得了決心動身,她是又想扶蘇又怕嫦娥,她可不敢奢望菲菲的熱情能感染嫦娥這樣的人。車來那天,不巧,菲菲感冒了,這是斷母奶后第一場病,弄玉就讓當兵的回去告訴扶蘇再等幾天。到第三天,菲菲不打噴嚏了,清鼻涕還在流,弄玉急著要走,容氏不許,第五天早晨,菲菲絕對好利索了,老人這才抹著眼淚把他們放走。但是上郡迎接他們的是這樣的光景:許多大樹連根倒卧著,許多民房塌了,還有屍體橫陳在野地里,掛在樹椏上。回到將軍府,弄玉聽說這裡剛剛刮過百年不遇的大風,有人被卷上天又摔下來,有人在天上兜一圈又安然無恙地落在別處,有人騎著馬上天、駕著車上天,嘗到了雲中君、大司命這些天神的滋味,那可真是「高飛兮安詳,乘清氣兮御陰陽」啊。這風從前天中午刮到昨天早晨。弄玉一想,前天要不是容氏攔著,她和菲菲就動身了,中午剛好走在上郡的荒郊野外,這事想起來就后怕。經過那個無雪的暖冬,上郡陷入了災難的春天。干風刮著,春雨一滴不落,無定河就要斷流了,春小麥收穫無望。官府進行了祭天,用幾頭牛羊豬跟天神交換水,天神流了一點眼淚,在官府的竹筒里攢了一寸,然後就不管了。五月份,地方上頒布了限制用水的法令,扶蘇為民眾做出了表率——他家每人每天限用五升水。五升水大概就是半臉盆,平時嫦娥給玉兔洗個臉也要用三盆水,現在她只好這樣——早晨起來舀小半瓢水,把玉兔的面巾在裡面打濕,給玉兔擦個臉,再用自己的面巾蘸瓢里的水給自己擦臉,兩條面巾剛好把瓢里的水蘸光,再把面巾上的水使勁擰到一個空盆里;再舀小半瓢水,打濕面巾,不擦臉,把面巾上的水直接擰到那個盆子里,這算是洗面巾;再重複第一步。也就是說在非常時期她也堅持擦兩遍臉。她在孩子臉上下的狠勁比平時還大,現在臉上的污垢不是洗下來,是搓下來的。大清早,只要她屋裡吱吱哇哇亂叫,大家就知道玉兔在經受洗臉的殘酷儀式,叫聲暫停時,大家知道嫦娥在洗面巾。從面巾上擰下來的水,往玉鳥背上的窟窿里倒,勉強沖一衝尿騷味。由於兩人的定量加起來也不夠沖大便,嫦娥便忍辱含羞地拉著玉兔去院里的廁所,腰上都掛著一嘟嚕香囊,手裡都舉著一把燃著的香,她母女倆的專用紅地毯從女廁所門口一直鋪到最裡邊的檯子上,還掏了一個洞露出便坑。別人都自覺地不踩紅地毯,其實地毯外也乾淨得可以坐下來。在公用廁所里相遇,多少有點患難與共的意思,於是她和弄玉一人蹲一個坑,說上了話:「五升水,還要扣一升給廚房,還要攢下來給傭人洗衣服,哎,」嫦娥嘆息道,「夏天可怎麼過啊。」弄玉說:「少活動就是了。」「你去跟他說說吧,偷偷給自己家加點定量嘛,他聽你的。」「他也不聽我的。」恐怖的是扶蘇的聲音從隔壁傳來了:「苟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夫人們,跟著我受委屈了。」倆人都噤聲了。弄玉偷著笑,嫦娥羞愧難當,她知道多嘴多舌不合婦道,且是休妻「七出」之第四齣,便悉悉索索一通完事,跳下台階,舉著香,踩著紅地毯跑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