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通天塔(7)
「怎麼辦,怎麼辦,我話都說出來了……」「你話都說出來了!這一句話會毀了全軍的聲譽你知不知道!」扶蘇連夜召集上郡的水利專家、地方官,研究他小老婆提出的那套過家家的辦法——用桔槔把河水提起來,通過木槽引到田裡。要想在整個上郡這麼干,至少需要三千套桔槔和引水槽。大家琢磨來琢磨去,覺得這也未必不可行,既然當今的人們能把一座山移到咸陽宮,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救災方案很快開始實施了。他們開倉濟民,不等皇帝詔命了,一切後果由扶蘇承擔;派軍隊維持秩序,以防劫糧;哄抬米價的商人受到了嚴懲;發放安葬費,督促死者家屬深埋屍體;修建收容所隔離病人;發放藥劑;外地流民以工代賑,和軍隊一同引水入田;桔槔和木槽趕製出來了,一條條引水線架起來了,河邊的人拉著桔槔上的繩子,像打井水一樣提起一桶桶黃水,田裡的人忙著從木槽里接水灌溉……灌溉之後,又築堤修渠,預防大旱后的洪澇,這時干風正呼呼地吹著,悶熱到極點,有個當兵的抬著干泥巴,開玩笑說:「澇了才他媽痛快呢,老子願意被水淹死,也不願意渴死。」這話說出沒幾天,一場雷霆暴雨就來臨了,那是雷公憋了一個春天、一個夏天的渲泄,一夜之間,無定河的大橋被淹沒了,有人看見一輛馬車過河,像飄在水上一樣,但是它在河中央突然沉了下去,人們這才知道,橋已經被激流沖斷了。但是還有人在岸上的泥湯里打著滾,幸福的眼淚和雨水一起流淌。那年冬天如意寫信告訴弄玉一些事。一天早晨她出來倒水,發現一把尖刀扎在門背後,扎著一張帶血的布條,打開一看,竟然是百里桑的信,竟然說他被土匪關在一個帶刺的鐵籠子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求家裡速速拿錢去贖他。下面又有土匪的留言:皇子妃的養父,拿金子來贖你兒子,他有多重,就拿多少金子來!到青鹽澤去打聽,有人截道就讓他們看那把刀!你不相信這是你兒子嗎?十天之後我們送他的耳朵來,再不相信,過五天我們送他的鼻子來,再過三天送眼睛,再過兩天就是他的頭,二十天之後,你可以把他的頭、眼睛、鼻子和耳朵拼起來認一認,看他是不是你兒子。一個血手印按在整封信上。百里冬看見它,一下子清醒了,他抄起鐵鍬衝到自己卧室里,撬開地磚,掘出一口鐵箱子。這就是當年用來贖盧敖、又被田鳶完璧歸趙的一箱黃金。百里冬記得裡面裝著四千兩黃金,但是上秤一稱只有三千九百兩。他納悶了:難道金子也會老嗎?仔細回憶又想起來了——當初田鳶配鑰匙,拿走了一百兩。這箱金子跟鄂爾多斯高原有緣,它註定要留在那兒。這回,送它去的是百里冬、張璐和張璐的幾個朋友。張璐的朋友是一些眼冒凶光的壯漢,身上還藏著劍,看見他們,如意忽然覺得自己對張璐了解太少。他們進入鄂爾多斯高原深處,剪徑的散匪看見那把尖刀,就給他們放行,張璐的朋友居然還能跟他們對上幾句黑話。在渺無人煙的青鹽澤畔有一家孤零零的客棧,它是匈奴人灰飛煙滅之後留下的殘垣斷壁,它看起來像遠古的遺迹,他們住了進去。除了他們沒有任何客人。客棧老闆是個獨臂人,他看見那把尖刀,就請他們吃包子。包子餡的味道怪怪的,不像豬肉不像牛肉不像羊肉不像鹿肉……他們從來沒吃過這麼膻的肉,等他們明白這是人肉,包子已經下肚了。獨臂人讓張璐跟他走,兩個店夥計抬著金子跟著,其餘人留在客棧等著。他們進入賀蘭山的迷宮,一道只容一個人過的弔橋橫在萬丈深淵之上,對岸是懸崖絕壁。獨臂人和抬著二百斤金子的嘍羅穩穩噹噹地過橋,張璐幾乎是爬過去的。嘍羅和金子消失在峭壁後面,獨臂人帶張璐攀著樹枝、枯藤和石頭向上爬,從一塊橫著的岩石下面爬進山洞,找到鐵籠子里奄奄一息的值二百斤黃金的肉票。百里冬在客棧里看見肉票,大呼上當,立刻要跟張璐他們拚命,他覺得張璐和綁匪是一夥的,這肉票黑不溜秋、人高馬大的,耳朵上還掛著骨頭耳環,哪裡是他兒子,分明是一個蠻子。但是這個蠻子又說咸陽話又說雲中話,他說:「爹!我就是桑兒!我就是小時候以為自己是圍棋天才的桑兒!我就是編蓬萊國故事還把自己寫成無所不能的巫師的桑兒!我就是在心靈瘟疫的危難關頭躲起來一邊寫詩一邊搓小**的桑兒!我就是經常被您罵『膿包蛋』的桑兒!我就是大年初一戴上白鹿皮弁的桑兒!『棄爾幼志,順爾成德。』這就是我就是我!爹!別這麼瞪著我,我就是本來像您一樣長不高的桑兒!但是在野人堆里我又長個兒了,我被他們施了魔法了!」百里冬又糊塗了,這小子說的千真萬確,可他的長相又那麼陌生,說實在的他比兒子威武得多,他要不是兒子的靈魂附體,那恐怕就是被一頭豹子吃下去又重新生出來了。百里冬將信將疑地把他領回家。容氏和如意也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的,容氏記得這孩子是個包莖,但脫下他的褲子一瞧,他的**像個男子漢一樣威風。他說他就是被判處終生流放的百里桑,他在南越的叢林里遇到了馬戲團——就是當年到空中城表演心靈巫術、把城牆變沒了的那支馬戲團,就是把孔雀帶來、把田鳶和鶯夫人也帶來的那支馬戲團。這些事他都沒說錯。他胡吃海塞了一頓,又痛痛快快地瀉了一通,這是由於在山洞裡餓得太久,腸胃一下子受不了半隻雞、一盤烤羊、五個滷蛋、一罐豬蹄湯、一盆水煮魚、一鍋紅燒驢肉、一鍋甜燒肥豬肉還有好多他沒看清的好東西。然後他接著說,他跟馬戲團週遊世界,已經周遊了四圈,他好像重新發育了,長高了,長精神了,他也很喜歡現在這個樣子,但這並不是真正的他,而是馬戲團在他身上施加的一層幻術的罩子,他們不來念咒語,這層罩子就去不掉,但他寧願留著它。當初他們問他願意變成什麼樣,他可高興了,他從小就恨自己矮、自己瘦,現在重新做人的機會來了,他要這副模樣——又高又大、白白凈凈、結結實實,臉蛋還很英俊,他要馬戲團參考當今皇帝的大公子扶蘇的模樣來打造他,於是馬戲團讓他好夢成真。後來在週遊世界四圈的旅途中,他被世界一而再再而三地晒黑,馬戲團就懶得管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