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通天塔(6)
這一年北方地區只有咸陽所在的內史郡沒有旱情。如意來信說:夏天子午嶺可美了!野狐絲、翠雀花、金線草、銀線草都開了,那些胖乎乎的蜜蜂直往花芯里鑽,把屁股露在外面,可傻了,張璐教我用樹葉折個指套,揪住蜜蜂的屁股,把刺拔出來,舔它的蜜汁。嘿,姐姐,我們挺幼稚的吧?其實張璐是個挺成熟的人,他不光會過日子,還很會說話,什麼事經他一說就很有意思,我能夠跟他逛五十條大街不覺得累呢……此時的上郡,平民家裡恐怕和空中城被圍時一樣,將軍府稍好些,弄玉和菲菲盡量不擦身,不往外跑,不出汗,好多喝些水,而嫦娥不惜渴得嘴唇裂開也要保證每天擦澡,傍晚乘涼時,玉兔軟綿綿地靠在她腿上,失神地瞪著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弄玉讓菲菲送來一小碗水,玉兔搶過來就灌,嗆得直咳嗽,那碗都把她的眼睛鼻子捂住了。現在嫦娥也不嫌別人的碗髒了。但是有一天吃香瓜時,她嘗到切開的瓜片上有鐵味,老毛病又犯了,她劈手奪過玉兔手裡的瓜扔下,把玉兔拽回屋。「哭哭哭,越哭越口渴!」但是接著傳出了她自己的哭聲:「媽媽也受不了了……媽媽也渴,也想吃瓜,可那刀是切過生肉的……我們不能回家,爸爸不回家,我們就不能回家……」娘倆抱頭痛哭,外面的人揪心得連瓜都吃不下去了,「媽媽,叫爸爸回去吧!」「等著吧,他爸爸叫他回去,他就能回去了,我們跟他回去……到瑤池去玩,八條河流到瑤池裡,那兒才不會缺水呢,水多得要溢出來,三丈的大鯨魚往天上噴水,還有瀑布,還可以坐大龍船……」她越說越忘情,「我們跟爸爸回去,看賽狗,看賽馬,看斗獸……我們還接著養那頭大象、那兩隻白鹿……我們的家又大又舒服,屋裡放著冰塊,哪像這兒熱死人,哪像這個憋屈地方才四十間房、八個套院、四道迴廊、四道直廊、兩個魚池、四座小橋、八個亭子……」扶蘇推開門,溫柔地說:「回去吧,你不是嫦娥嗎,你和玉兔應該住在月宮裡呀。」弄玉不願意把扶蘇一個人撇在災難中,就沒跟嫦娥走。從扶蘇那兒,從來往的官員那兒,她知道了一些事,她知道春小麥已經無望,再旱下去連秋糧也不能保證了,她知道在風災中喪失家園、在春耕中顆粒無收的農民正湧進城裡行乞,他們什麼也討不到,只能等著餓死,因為城裡也在挨餓,她還知道北方有農民造反搶糧,當地駐軍沒能鎮壓他們,因為那些士兵就是他們的兒子和兄弟,造反者以為自己的力量會越來越壯大,手裡的菜刀和鋤頭會變成劍和戟,會一呼百應,一直開到咸陽去,奪取政權,改朝換代,把賦稅統統取消,把罪犯統統赦免,但是他們剛走出家鄉就被消滅了。這段時間,扶蘇和弄玉的枕邊話像一個官員和幕僚在議事:「朝廷還不減免賦稅?」弄玉問。「減免了賦稅也不行,」扶蘇說,「居民連口糧都不能保證了,外面正在餓死人。」「開倉濟民呢?」「這是郡守的事情。我們只能控制軍隊。」「秋糧有救嗎?」「這就是神的事情了。」白天,弄玉騎馬去看無定河還有沒有水,這讓她感到暢快,她做姑娘時就這樣自由地馳騁,干自己的事。她看著無定河的涓涓細流,慶幸上郡還沒有落到赤地千里的地步。她看見災民剝樹皮吃,從蒼蠅盤旋的死人身上割肉,還看見一個男人在路邊賣他的妻子,標價為一斗米,這樣,他自己有一陣子不會挨餓,他妻子也有個吃飯的地方了,弄玉把身上的錢和首飾統統給了他們,讓他們回家去。她回去對扶蘇說了一個引水方案,這聽起來像過家家,即使可行也只能挽救秋糧。扶蘇給皇帝去了一封信,請求減免賦稅、發放賑災糧,以免再次出現暴動。皇帝回信讓扶蘇少操心地方上的事,做好監軍就行了,「真人不相信,曾經驅逐匈奴的大軍,連鋤頭菜刀的暴動都平息不了。」扶蘇後悔自己多寫了一句話,「暴動」,這危言聳聽的字眼,不僅對那鐵腕獨裁者毫無勸誡,反而激怒了他。瘟疫開始流行了,這是吃死人肉、喝髒水、大熱天不洗澡的惡果,人們還在擔憂蝗蟲,它們總是在災年來湊熱鬧。官府已經進行了十三次祭天,民間祭天不計其數。當弄玉聽說無定河邊六個縣的黔首正打算用童男女祭天時,她換上皇室的黑衣,帶著三百名士兵衝到河邊。烈日下,一對童男女五花大綁跪在祭台上,周圍人山人海。弄玉厲聲喊道:「這不是祭天,是暴行!」童男女的家人跪行到弄玉的馬蹄下,不停地磕頭,對他們來說這簡直是聖女顯靈,他們的兒女抓到這個倒楣的鬮,馬上就要被大石頭砸成祭牲了。弄玉接著喊話:「無定河還沒有斷流!朝廷還在商議賑災之事!請大家挺一挺!」這時,人群中傳出一聲怒罵:「媽拉個逼!你們這些吃閑飯不管閑事的貴族!」上郡監軍夫人急了,她說:「以駐軍的名義,我保證:無定河水會流到田裡!」回府後,她第一次被扶蘇臭罵了:「你保證!你憑什麼保證!真是婦人之見!你以為你那套過家家的辦法真的管用嗎,啊?要是管用,我們還不早就用了?」菲菲嚇哭了:「別打媽媽的屁屁!」對他來說打屁屁是世界上最嚴厲的懲罰。扶蘇口氣緩了緩,指著菲菲說:「你趕緊帶著他走,別在這兒給我添亂!」弄玉心虛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