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力士》第五部分(9)
門就是那時被敲響的,母親朝門那兒看了一眼,繼續澆花。我把門打開后,站在面前的人讓我有些驚訝:校長。校長站在門口,臉上充滿謙遜的笑容,在肘臂里夾著一個報紙包。他穿得有些破爛,不太乾淨,全然不像是七十年代中期時的樣子。他看出是我,臉上也是一楞。最少有兩年沒有見面了,說是他被送到艾丁湖農場勞動了,他是三種人,是范主任的走狗,而且他們兩個作為清華的校友,曾經聯名給**寫過信,所有這一切最後都被揭發出來。他說:我找你媽。我讓他進來了。他徑直朝母親的卧室走去。正澆花的母親看見他后,像是受了驚的雞一樣,渾身都顫動了一下。校長看著母親,臉上充滿深情,他說:我就要到南疆去了,要去巴楚,去修小海子水庫,說著他把那個紙包遞給母親,說:這是我多年來寫的日記,從清華時就開始了,你知道的,裡邊還有你。這是我最貴重的東西了,我沒有別的親人,只好留給你了。母親斜眼看見了站在後邊的我,說:劉愛,把門關上。我只好關上了門。但我貼著門仍然聽著。母親說:你不應該上我這兒來,這東西我也不要。校長說:我可能堅持不了幾天了,南疆太苦,我可能活不長了,希望你幫我保留。母親沉默。校長又說:能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母親沉默。校長說:劉愛是不是我的?我在門外聽見這話,腦袋裡轟的一聲。母親說:不是。校長說:可是,別人都說……母親說:我是一個女人,我最清楚。校長:我希望你一生中就這一次不要撒謊。母親說:我這一輩子從來不撒謊。校長說:永別了。突然,門開了,校長從裡邊緩緩地走出來,母親並沒有送他。他獨自走到門口,開開門,我有些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到了門口,要關門時,校長回頭朝我一看,我發現他的眼眼裡飽含著淚水。校長走了,母親仍在澆花。以後,我曾經悄悄地偷看過校長的日記,裡邊充滿激情還有艷麗的詞語,顯示了一個男人深情的話語權,所有那些呵護都是為了母親。他說,他一生只愛過一個女人,就是母親。而且,我發現他也喜歡用與范主任一樣的詩句:冬天已經過去,春天還會遠嗎?我被他言詞的高貴所打動,並恍然大悟:難怪他們能給**寫出那麼有文採的信,他們是一路貨。都曾經是充滿才情的青年。可是,在今天的政治壓力下,他們還能堅持得住嗎?果然,校長自殺了,那是在三天後,在鍋爐房的後邊,就是我和王亞軍偷看阿吉泰的地方。校長穿著鮮亮的黃軍褲和充滿太陽味道的白襯衣。他身上除了有五斤全新的烏魯木齊地方糧票以外,沒有任何東西。這永遠是一個迷,已經到了一九七八年了,他臨死時裝上一張糧票幹什麼?知道校長死的那天,我看出了母親眼底的悲哀,那時燈光正照在她和她的毛衣上,我問她:我跟校長有關係嗎?母親搖頭,問我:為什麼會問這樣的問題?我說:從小就聽別人在後邊議論。黃旭升也說過。母親說:他們說話不負責任。我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時隔多年之後,不放心的我在有了DNA技術之後,仍然去作了親子鑒定,我與父親劉承宗的DNA基本一樣。看來,母親這次真的沒有撒謊。這次沒有撒謊,就意識著她一輩子從來不撒謊。3父親並不顯老,他經常對別人說,你看你看,我連一根白頭髮都沒有。在他被母親反覆清理過的頭上果然沒有白髮,別人就都會叫起來,說:劉總真是的,一根白頭髮都沒有。天翻地覆,什麼叫天翻地覆?就是別人對你說話的態度有一個根本的轉變。父親當然知道這些,他對科學大會之後的日子充滿感激,當聽到郭沫若文章里引用了白居易的詞時,父親熱淚盈眶,當著我的面,與母親就在家裡擁抱起來,一點也不嫌肉麻,充分表達了他們作為知識分子的熱烈。他不會忘了自己站在架子上畫**像的日子,更不會忘了別人打他的那一巴掌。也許正因為如此,他要把失去的時光找回來,而且讓我驚訝的是,他也非常喜歡唱那首「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