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六月四日(3)
在北大東語系,此時的批鬥對象,一個是我上面談到的總支書記。帽子是現成的:走資派。一個是和我同行的老教授。帽子也是現成的:反動學術權威,另外還加上了一頂:歷史反革命。給他們二人貼的大字報都很多,批鬥也激烈而且野蠻。對總支書記的批鬥我只見過一次,是在一個專門為貼大字報而搭起的席棚前面。席棚上貼的都是關於他的大字報,曆數「罪狀」,什麼「牧羊書記」之類的人身攻擊。他站在棚前,低頭彎腰。我不記得他脖子上掛著木牌,只在胸前糊上了一張白紙,上面寫著他的名字,上面用硃筆畫了一個叉。這是從司法部門學來的,也許是從舊小說中學來的。一個犯人被綁赴刑場砍頭時,背上就插著一個木牌,寫著犯人的名字,上面畫著紅叉。此時書記也享受了這種待遇。批鬥當然是激烈的,口號也是響亮的。批鬥儀式結束以後,給他背上貼上一張大字報,勒令「滾回家去!」大字報不許撕下來,否則就要罪上加罪。對那位教授的首次批鬥是在外文樓上大會議室中。樓道里,從一層起直到二層,都貼滿了大字報。還有不少幅漫畫,畫著這位教授手執鋼刀,朱齒獠牙,點點鮮血從刀口上流了下來,想藉此說明他殺人之多。一霎時,樓內血光閃閃,殺氣騰騰。這樣的氣氛對一個根本不準發言的老人進行所謂「批鬥」,其激烈程度概可想見了。結果是參加批鬥的青年學生群情激昂,真話與假話並舉,吐沫與罵聲齊飛,空氣中溢滿了火藥味。一隻字紙簍扣到了老教授頭上。不知道是哪一位小將把整瓶藍墨水潑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衣服變成了斑駁陸離的美**服。老先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勒令「滾蛋」走回家中去的。到了六月十八日,不知道是哪一位「天才」忽發奇想,要在這一天大規模地「斗鬼」。地址選在學生宿舍二十九樓東側一個頗高的台階上。這一天我沒有敢去參觀。因為我還是有一點自知之明的。我這樣一座泥菩薩最好是少出頭露面,把尾巴夾緊一點。我坐在家中,聽到南邊人聲鼎沸,口號震天。後來聽人說,截至到那時被揪出來的「鬼」,要一一鬥上一遍,揚人民之雄風,振革命之天聲。每一個「鬼」被押上高台,喊上一陣口號,然後一腳把「鬼」踹下台去。「鬼」們被摔得暈頭轉向,從地上泥土中爬起來,一瘸一拐,逃回家去。連六七十歲的老教授和躺在床上的病人,只要被戴上「鬼」的帽子,也毫無例外地被拖去批鬥。他們無法走路,就用抬筐抬去,躺在「斗鬼」台上,挨上一頓臭罵,臨了也是一腳踹下高台,再用抬筐抬回家去。聽說那一夜,整個燕園裡到處打人,到處罵人,稱別人為牛鬼蛇神的真正的牛鬼蛇神瘋狂肆虐,滅絕人性。從此以後,每年到了六月十八日,必然要「斗鬼」。我可萬萬沒有想到,兩年後的這一天,我也成了「鬼」,被大斗而特斗。躬與其盛,千載難遇。此是外話,這裡暫且不表了。暫時的逍遙,當然頗為愜意。但是我心裡並不踏實。我清楚地意識到,我的頭上也是應該戴上帽子的。我在東語系當了二十年的系主任,難道就能這樣矇混過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