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號入座(1)
我苦思苦想:自己也應該對號入座。當時帽子滿天飛,號也很多。我覺得有兩頂帽子,兩個號對我是現成的:一個是走資派,一個是反動學術權威。這兩頂帽子對我都非常合適,不大不小,恰如其分。什麼叫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呢?首先他應該是一個當權派;不是當權派就沒有資格戴這頂帽子。我是一系之主,一個比七品芝麻官還要小好多倍的小不點官兒。但這也畢竟是一個官兒。我是當權派無疑了。我走沒有走資本主義道路呢?我說不清楚。既然全國幾乎所有的當權派都走了資本主義,我能不走嗎?因此,我認為這一頂帽子蠻合適。什麼叫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呢?不管我的學問怎樣,反正我是一級教授,中國科學院的學部委員,權威二字要推也是推不掉的。我是不是資產階級呢?資產階級的核心是個人主義。我學習了將近二十年的政治,這一點深信不疑。我有個人考慮,而且還不老少。這當然就是資產階級思想。我有這樣的思想,當然就是資產階級。資產階級就反動。再加上學術權威,我不是反動的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又是什麼呢?幾個因素一拼湊,一個活脫脫的反動權威的形象就樹立了起來。不給我戴這頂帽子,我反而會覺得不公平,不舒服。我是心悅誠服,「天王聖明,臣罪當死。」但是問題還不就這樣簡單。我最關心的是:這是什麼性質的矛盾?從五十年代中期起,全國都在學習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我當然也不例外。我越學習越佩服,簡直是打心眼兒里五體投地地佩服。在無數次的學習會上,我也大放厥辭,談自己的學習體會,眉飛色舞,吐沫飛揚。然而,到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我才發現,以前都是紙上談兵,沒有聯繫自己的實際。現在我必須聯繫自己的實際了。我想知道,這樣兩頂帽子究竟是什麼性質的矛盾?大家都知道,在新社會,對廣大人民群眾來說,生活當然是好的。但是,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如果被扣上敵我矛盾的帽子,日子卻會非常不舒服,簡直是如履薄冰,如坐針氈;夾起尾巴,還會隨時招來橫禍。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嘛。過去我對於這一點只有理性認識,從來也不十分關心。「文化大革命」一起,問題就要發生在自己身上了。我才知道,這是萬分重要的問題。我自己對號入座,甘願戴上那兩頂帽子。非我喜開帽子鋪,勢不得不爾也。但是,這兩頂帽子是什麼性質的矛盾呢?這個問題對我來說萬分關鍵。到了此時,這已經不是一個純理論問題,而是一個現實問題,我努力想找一個定性的根據了。所有的報刊雜誌都強調,要正確區分和處理這兩類矛盾。但是其間界限卻萬分微妙,簡直連一根頭髮絲的十萬分之一都不到。換句話說就是若無實有,卻又難以捉摸。在某一些情況下,世界上任何定性分析專家和任何定量分析專家都無能為力。我自己也是越弄越糊塗。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的理論是一個哲學問題呢?還是一個法律問題?如果是一個哲學問題,它究竟有什麼實際意義?如果是一個法律問題,為什麼法律條文中又沒有表露出來?我對法律完全是門外漢。但是我在制定法律的最高權力機構呆過五年,從來沒在法律條文中見到什麼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這樣的詞兒。原因何在呢?我迷惑不解。我不是對理論有了興趣。我對今天說白明天說紅的完全看風使舵的理論,只有厭惡之感,沒有同情之意。但是,現在對我來說,這卻不是一個理論問題。我在對號入座的過程中,憂心忡忡,完全是為了這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我是身處敵我之間,心懸兩類之外,形跡自由,內心矛盾,過著有憂有慮的日子。我們平常講到戴政治帽子,往往覺得這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嘛。解放以後,政治運動形形色色,戴的帽子五花八門。給別人戴什麼帽子,都與己無關。我就這樣順利地度過了將近二十年,從來沒有切膚之感。我看被戴上帽子的人都是畢恭畢敬,「天王聖明,臣罪當死」。他們內心裡的感受,我從來沒想去了解過。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主動爭取戴帽子的。可我現在左思右想,前瞻後顧,總覺得或者預感到,自己被戴上一頂帽子,心裡才踏實,好像是寒天大風要出門那樣。現在帽子滿天飛,可是不知道究竟掌握在誰的手中。難道正副上帝分工還有一個掌管帽子的上帝嗎?在革命群眾眼中,我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如何。反正還沒有人公開訓斥我,更不用說動手打我。我這個系主任還沒有明令免職,可是印把子卻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從我手中滑掉了。也有幾次小小的突然襲擊,讓我忙上一陣子,緊張一陣子。比如,有一天我到外文樓去,在布告欄里貼著一張告示:「勒令季羨林交出人民幣三千元!」我的姓名前面沒有任何字眼,既無「走資派」,也沒有「反動學術權威」,「禿頭無字並肩王」。我覺得頗為失望。但是,既有成命,當然要誠惶誠恐地加以執行。於是立即取出三千元,送到學生宿舍指定的房間。我滿臉堆笑,把錢呈上。幾個學生臉上都有點怪物相,不動不笑,令我毛骨悚然。但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們拒絕接受,「你拿回去吧!」他們說。我當然敬謹遵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