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跳出來(2)

自己跳出來(2)

這真正是你死我活的搏鬥,但中間也不缺少令人解頤的插曲。主斗者都是青年學生,他們還沒有完全脫離孩子氣。他們的一些舉動跡近兒戲。比如有一次,兩派正在大飯廳里召開大會進行辯論。唇槍舌劍,充滿了火藥氣味。兩派群眾高呼助威,氣氛十分緊張、嚴肅。正當辯論到緊急關頭,忽然從大飯廳支撐住屋頂的大木樑上,嘭地一聲,掉下來了一串破鞋。「破鞋」是什麼意思,我國人民,至少是北方人民,都明白的。那一位「老佛爺」就有這樣一個綽號。事實真偽,我們不去追究。然而正在這樣一個十分嚴重的關鍵時刻,兩派群眾都瞪紅了眼睛,恨不能噴出火焰焚毀對方。然而從天上降下來這樣一個插曲來,群眾先是驚愕,立刻轉為哈哈大笑。這一場激烈無比的辯論還能繼續下去嗎?同樣成串的破鞋,還出現在井岡山佔領的學生宿舍的窗子外面。其用意完全相同。這些小小的插曲難道不能令人解頤嗎?我還在大飯廳參加了另一場兩派的大辯論。兩派的主要領導人坐在台上,群眾坐在台下。領導人的官銜也全都改變了,不叫什麼長,什麼主任,而叫(也許只有井岡山這樣叫)「勤務員」。真正讓人感到一股革命的氣氛,就好像法國大革命的那樣,領導人的頭銜也都平民化了。坐在台上的井岡山領導人中居然有一位老人。他是著名的流體力學專家,相對論專家,是一個富有正義感的人,在群眾中有相當高的威信,是黨中央明令要保護的少數幾個人中之一。他是怎樣參加群眾性的革命組織井岡山的,我不十分清楚。只是從別人嘴中斷斷續續地聽說,他不滿那位「老佛爺」的所作所為,逐漸流露出偏袒井岡山的情緒。於是新北大公社就組織群眾,向他圍攻;有的找上門去,有的打電話謾罵、恫嚇。弄得這一位老先生心煩意亂。原來他並沒有參加井岡山的意思。但是,到了此時,實逼處此,他於是橫下了一條心,乾脆下海。立即被井岡山群眾選為總勤務員之一。現在他也到大飯廳來,坐在台上,參加這一場大辯論,成為坐在主席台上年齡最大的人。這時大飯廳里擠得水泄不通,兩派群眾都有。辯論的題目很多,無非是自以為是,而對方為非。這讓我立即想到美國總統選舉的兩派候選人在電視上面對面辯論的情況。辯論精彩時,台下的群眾鼓掌歡呼。一時大飯廳中劍拔弩張而又逸趣橫生,熱鬧非凡。當時整個學校的情況就是這樣鬧嚷嚷,亂鬨哄(全國的情況也是這樣)。那一句「亂了敵人」的名言,在這裡無論如何也對不上號。誰能知道誰是敵人呢?當時全北京,全國的群眾組織在分分合合了一陣以後,基本上形成了兩大派,在北京這叫做天派與地派。每一派都認為對方是敵人,唯我獨革,軍隊被派出來支「左」,也搞不清楚誰是「左」。結果有的地方連軍隊也分了派。這實際上是亂了自己。如果真有敵人的話,他們會站在旁邊,站在暗中,拍手稱快。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自己怎樣呢?我濫竽人民之中,深知這實在是來之不易。所以我最初下定決心,不參加任何一派,做一個逍遙派是我惟一可選擇的道路,這也是一條陽關大道。在全校亂糟糟的情況下,走這樣一條路,可以不用操心,不用激動,簡直是亂世的桃花源。反正學校里已經「停課鬧革命」,我不用教書,不用寫文章,有興趣就看一看大字報,聽一聽辯論會,逍遙自在,無憂無慮,簡直像一個活神仙。想到快意處,不禁一個人發出會心的微笑。但是,人世間決沒有世外桃源,燕園自不能例外。燕園天天發生的事情時時刻刻地刺激著我,我是一個有知覺有感情的人,故作麻木狀對我來說是辦不到的。我必須做出反應。我在北大當了二十年的系主任,擔任過全校的工會主席,擔任過一些比較重要的社會職務,其中有全國政協委員、北京市人大代表等等。俗話說:「樹大招風」。我這棵樹雖然還不算大,但也達到了招風的高度。我這個人還有一些特點,說好聽的就是,心還沒有全死,還有一點正義感。說不好聽的就是,我是天生的犟種,很不識相。在這樣主客觀的配合下,即使北大有一個避風港,我能鑽得進去嗎?我命定了必須站在暴風雨中。不鑽避風港,我究竟應該怎樣做呢?我逐漸發現,那一位新北大公社的女頭領有點不對頭。她的所作所為違背了上面的革命路線。什麼叫革命路線?我也並不全懂。學習了十多年的政治理論,天天聽那一套東西。積之既久。我這冥頑的腦袋瓜似乎有點開了竅,知道干一切工作都必須走群眾路線。我覺得,對待群眾的態度如何,是判斷一個領導人的重要的尺度,是判斷他執行不執行上面的革命路線的重要標準。而偏偏在這個問題上,我認為—只是我認為—那個女人背離了正確道路。新北大公社是在北大執掌大權的機構,那個女人是北大的女皇。此時已經成立了「革命委員會」,這是完全遵照上面的指示的結果。「革命委員會好」,這個「最高指示」一經發出,全國風靡。北大自不能落後,於是那個女人搖身一變成了北大「合法」政權的頭子,北京大學革命委員會主任。這真是錦上添花,豈不猗歟休哉!然而這更增加了這一位不學有術、智商實際上是低能的「老佛爺」的氣焰。她更加目空一切,在一些「小李子」抬的轎子上舒舒服服,發號施令,對於膽敢反對她的人則採取殘酷鎮壓的手段,停職停薪,給小鞋穿,是家常便飯。嚴重則任意宣布「打倒」,使對方立即成為敵人,可以格殺勿論。她也確實殺了幾個無辜的人,那一個校外來的慘死在新北大公社長矛下的中學生,我在上面已經談到。看了這一些情況,看了她對待群眾的態度,我心裡憤憤難平。我認為她違反了上面的革命路線。我有點坐不穩釣魚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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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的牛棚雜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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