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絕於人民」的邊緣上(1)
現在我真正緊張了。我原以為自己既無辮子也無尾巴。可人家「革命家」一抓就是一大把,而且看上去都是十分可怕的,有的簡直是鮮血淋淋的「鐵證」。儘管我對自己沒有失去信心,但是對這些「革命家」我卻是完全沒有辦法了。在派性加形而上學的控制之下,我能有什麼辦法說服他們呢?這是決不可能的。我於是連夜失眠。白天神經緊張到最高限度,恭候提審,晚上躺在枕頭上,輾轉反側,睜大眼睛,等候天明。我茶不思,飯不想,眼前一片漆黑,而且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黑暗才會過去。能不能過去?我也完全失掉了信心。我白天好像都在做夢。夜裡,在亂夢迷離中,我一會兒看到那一把菜刀,覺得有什麼人正用那一把刀砍我,而不是我砍別人。我不禁出一身冷汗,驀然醒來。我一會兒又看到那一隻裝滿了燒掉一半的信件的籃子。那籃子忽然著起火來,火光熊熊,正在燃向我的身邊。我又出了一身冷汗,驀地醒來。我一會兒又看見了蔣介石和宋美齡的照片,蔣介石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了滿嘴的硃齒獠牙,正想咬我。宋美齡則變成了一個美女蛇。我又出了一身更大的冷汗,霍地從夢中跳了出來。這難道是一個人過的日子嗎?最可怕的還不是這一些東西。最可怕的是環顧眼前,瞻望未來。環顧眼前,我已經墜入陷阱,地上布滿了蒺藜和鐵刺,讓我寸步難挪。我反對那一位「老佛爺」,這一下子可真捅了馬蜂窩。站在我對立面的不都是壞人,我相信絕大部分是好人。可是一旦中了派毒,則不可以理喻。他們必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我自惟二十多年以來,擔任東語系的系主任,所有的教員,不管老中青,都是直接或間接由我聘請的。我雖有不少缺點,但從不敢作威作福,總以誠待人。如今一旦分派,就視若仇人,怒目相向,我無論如何也難以理解。原來我認為是自己的一派,態度與敵對的一派毫無二致。我被公社「打倒」了,井岡山的人也爭先恐後,落井下石。他們也派自己的紅衛兵到我家來,押解我到屬於井岡山的什麼地方去審訊。他們是一丘之貉,難兄難弟。到了此時,我恍如大夢初覺,徹底悟透了人生。然而晚矣。最讓我難以理解也難以忍受的是我的兩個「及門弟子」。其中之一是貧下中農出身又是「烈屬」的人,簡直紅得不能再紅了。學習得並不怎樣。我為了貫徹所謂「階級路線」,硬是把他留下當了我的助教。還有一個同他像是「棗木球一對」的資質低劣,一直到畢業也沒有進入梵文之門。他也是出身非常好的。為了「不讓一個階級弟兄掉隊」,我在課堂上給他吃偏飯,多向他提問。「可憐天下老師心」,到了此時,我成了「階級報復」者。就是這兩個在山(井岡山)上的人,把我揪去審訊,口出惡言,還在其次。他們竟動手動腳,擰我的耳朵。我真是哭笑不得,自己釀的苦酒只能自己喝,奈之何哉!這一位姓馬的「烈屬」屢次揚言:「不做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金童玉女!」然而狐狸尾巴是不能夠永遠掩蓋的。到了今天,這一位最理想的革命接班人,已經背叛了祖國,跑到歐洲的一個小國,當「白華」去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自己吐出的吐沫最後還是落在自己臉上!我腦袋裡還有不少封建思想,雖然我不相信「一日師徒,終身父子」這樣的說法。但是對自己有恩無怨的老師,至少還應該有那麼一點敬意吧!總之,我在思想感情中,也在實際上,完全陷入一條深溝之內,左右無路,後退不能,向前進又是刀山火海。我何去何從呢?一年多以來,我看夠了鬥爭走資派的場面:語錄盈耳,口號震天;拳打腳踢,耳光相間;謾罵凌辱,背曲腰彎;批鬥完了,一聲「滾蛋!」踢下斗台,汗流滿面。到了此時,被批鬥者往往是躺在地上,站不起來。我作為旁觀者,膽戰心顫。古人說:「士可殺,不可辱」。現在豈但辱而已哉!早已超過了這個界限。我們中華古國,禮義之邦,竟有一些人淪落到這種程度,豈不大可哀哉!原來我還可以逍遙旁觀,而今自己已成瓮中之鱉,阱中之獸,任人宰割,那些驚心動魄的場面就要降臨到自己頭上了!何況還有別人都沒有的裝滿半焚信件的籃子、一把菜刀和蔣介石的照片。我就是長出一萬張嘴,也是說不清了,我已是「罪大惡極,罪在不赦」。但是要我承認「天王聖明,臣罪當誅」,那是絕對辦不到的。我知道,我的前途要比我看到的被批鬥的走資派更無希望。血淋淋的鬥爭場面,擺在我眼前。我眼前一片漆黑……我何去何從呢?我必須做出抉擇。抉擇的道路只有兩條:一是忍受一切,一是離開這一切,離開這個世界。第一條我是絕對辦不到的;看來只有走第二條道路一途了。這是一個萬分難做的決定。人們常說: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倘有萬分之一的生機,一個人是決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的。況且還有一個緊箍咒:誰要走這一條路,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都是「自絕於人民」。一個人被逼得走投無路,手中還剩下惟一的一點權利,就是取掉自己的性命。如果這是「自絕於人民」的話,我就自絕於人民一下吧。一個人到了死都不怕的地步,還怕什麼呢?「身後是非誰管得?」我眼睛一閉,讓世人去說三道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