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生活(三)(1)
(十一)特別雅座我自己已經墮入地獄。但是,由於根器淺,我很久很久都不知道,地獄中還是有不同層次的。佛教不是就有十八層地獄嗎?這話要從頭講起,需要說得長一點。生物系有一個學生,大名叫張國祥。牛棚初建時,我好像還沒有看到他。他是後來才來的。至於他為什麼到這裡來,又是怎樣來的,那是聶記北大革委會的事情,我輩「罪犯」實無權過問,也不敢過問。他到了大院以後,立即表現出鶴立雞群之勢。看樣子,他不是一個大頭子,只是一般的小卒子之類。但管的事特別多,手伸得特別長。我經常看到他騎著自行車—這自行車是從「罪犯」家中收繳來的。「罪犯」們所有的財務都歸這一批牢頭禁子掌握,他們願意到「罪犯」家中去拿什麼,就拿什麼。連「罪犯」的性命自己也沒有所有權了—,在大院子里兜圈子,以資消遣。這在那一所陰森恐怖寂靜無聲的「牛棚」中,是非常突出的惹人注目的舉動。有幾天晚上,在晚間訓話之後,甚至在十點鐘規定的「犯人」就寢之後,院子里大榆樹下面,燈光依然很輝煌,這一位張老爺,坐在一把椅子上,抬起右腿,把腳放到椅子上,用手在腳指頭縫裡摳個不停。他面前垂首站著一個「罪犯」。他問著什麼問題,間或對「罪犯」大聲訓斥,怒罵。這種訓斥和怒罵,我已經看慣了。但是他這坐的姿勢,我覺得極為新鮮,在我腦海里留下的影像,永世難忘。更讓我難忘的是,有一天晚上,他眼前垂頭站立的竟是原北大校長兼黨委書記,一二·九運動的領導人之一,當過鐵道部副部長的陸平。他是那位「老佛爺」貼大字報點名攻擊的主要人物。黑幫大院初建時,他是首要「欽犯」,囚禁在另外什麼地方,還不是「棚友」。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竟也喬遷到棚中來了。張國祥問陸平什麼問題,問了多久,後果如何,我一概不知。只是覺得這件事兒很蹊蹺而已。可是我哪裡會想到,過了不幾天,這個惡運竟飛臨到我頭上來了。有一天晚上,已經響過息燈睡覺的鈴,我忽然聽到從民主樓後面拐角的地方高喊:「季羨林!」那時我們的神經每時每刻都處在最高「戰備狀態」中。我聽了以後,連忙用上四條腿的力量,超常發揮的速度,跑到前面大院子里,看到張國祥用上面描繪的那種姿態,坐在那裡,右手摳著腳丫子,開口問道:「你怎麼同特務機關有聯繫呀?」「我沒有聯繫。」「你怎麼說**同志給新北大公社扎嗎啡針呀?」「那只是一個形象的說法。」「你有幾個老婆呀?」我大為吃驚,敬謹回稟:「我沒有幾個老婆。」這樣一問一答,「交談」了幾句。他說:「我今天晚上對你很仁慈!」是的,我承認他說的是實話。我一沒有被拳打腳踢;二沒有被「國罵」痛擊。這難道不就是極大的「仁慈」嗎?我真應該感謝「皇恩浩蕩」了。我可是萬萬沒有想到,他最後這一句話裡面含著極危險的「殺機」。「我今天晚上對你很仁慈。」明天晚上怎樣呢?第二天晚上,也是在息燈鈴響了以後,我正準備睡覺,忽然像晴空霹靂一般,聽到了一聲:「季羨林!」我用比昨晚還要快的速度,走出牢房的門,看到這位張先生不是在大院子里,而是在兩排平房的拐角處,怒氣沖沖地站在那裡:「喊你為什麼不出來?你耳朵聾了嗎?」我知道事情有點不妙。還沒有等我再想下去,我臉上,頭上驀地一熱,一陣用膠皮裹著的自行車鏈條作武器打下來的暴風驟雨,鋪天蓋地地落到我的身上,不是下半身,而是最關要害的頭部。我腦袋裡嗡嗡地響,眼前直冒金星。但是,我不敢躲閃,筆直地站在那裡。最初還有痛的感覺,後來逐漸麻木起來,只覺得頭頂上,眼睛上,鼻子上,嘴上,耳朵上,一陣陣火辣辣的滋味,不是痛,而是比痛更難忍受的感覺。我好像要失掉知覺,我好像要倒在地上。但是,我本能地堅持下來。眼前鞭影亂閃,叱罵聲—如果有的話—也根本聽不到了。我處在一片迷茫、渾沌之中。我不知道,他究竟打了多久。據後來住在拐角上那間牢房裡的「棚友」告訴我,打得時間相當長。他們都覺得十分可怕,大有談虎色變的樣子。我自己則幾乎變成了一塊木頭,一塊石頭,成為沒有知覺的東西,反而沒有感到像旁觀者感到的那樣可怕了。不知到了什麼時候,我隱隱約約地彷彿是在夢中,聽到了一聲:「滾蛋!」我的知覺恢復了一點,知道這位凶神惡煞又對我「仁慈」了。我連忙夾著尾巴逃回了牢房。但是,知覺一恢復,渾身上下立即痛了起來。我的首要任務是「查體」,這一次「查體」全是「外科」,我先查一查自己的五官四肢還是否完整。眼睛被打腫了,但是試著睜一睜:兩眼都還能睜開。足證眼睛是完整的。臉上,鼻子里,嘴裡,耳朵上都流著血。但是張了張嘴,裡面的牙沒有被打掉。至於其他地方流血,不至於性命交關,只好忍住疼痛了。試想,這一夜我還能睡得著嗎?我躺在木板上,輾轉反側,渾身難受。流血的地方黏糊糊的,只好讓它流。痛的地方,也只好讓它去痛。我沒有鏡子,沒法照一照我的「尊容」。過去我的難友,比如地球物理系那一位老教授,東語系那一位女教員等等,被折磨了一夜之後,臉上浮腫,眼圈發青。我看了以後,心裡有點顫抖。今天我的臉上就不止浮腫,發青了。我反正自己看不到,由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