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生活(三)(3)
過去被認為是人的時候,我自己當然以人待己。我這個人從來不敢狂妄,我是頗有自知之明的。如果按照小孩子的辦法把人分為好人和壞人的話,我毫不遲疑地把自己歸入「好人」一類。就拿金錢問題來說吧。我一不吝嗇,二不拜金。在這方面,我頗有一些「優勝紀略」。十幾歲在濟南時,有一天到藥店去打葯。夥計算錯了賬,多找給我了一塊大洋。當時在小孩子眼中,一塊大洋是一個巨大的財富。但是我立即退還給他,惹得夥計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這種心理我以後才懂得。一九四六年,我從海外回到祖國。賣了一隻金錶,寄錢給家裡。把剩下的「法幣」換成黃金。夥計也算錯了賬,多給了一兩黃金。在當時一兩黃金也算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但是我也立即退還給他。在大人物名下,這些都是不足掛齒的小事。然而對一個像我這樣平凡的人,也不能說一點意義都沒有的。到了現在,自己一下子變成了鬼。最初還極不舒服,頗想有所反抗。但是久而久之,自己已習以為常。人鬼界限,好壞界限,善惡界限,美醜界限,自己逐漸模糊起來。用一句最恰當的成語,就是「破罐子破摔」。自己已經沒有了前途,既然不想自殺,是人是鬼,由它去吧。別人說短論長,也由它去吧。而且自己也確有實際困難。聶記革委會賜給我和家裡兩位老太太的「生活費」,我靠它既不能「生」,也不能「活」。就是天天吃窩頭就鹹菜,也還是不夠用的。天天勞動強度大,肚子里又沒有油水,總是飢腸轆轆,想找點吃的。我曾幾次跟在牢頭禁子身後,想討一點盛醬豆腐罐子里的湯,蘸窩頭吃。有一段時間,我被分配到學生宿舍區二十八樓、二十九樓一帶去勞動,任務是打掃兩派武鬥時破壞的房屋,撿地上的磚石。我記得在二十八樓南頭的一間大房子里,堆滿了雜物,亂七八糟,破破爛爛,什麼都有。我忽然發現,在一個破舊的蒸饅頭用的籠屜上有幾塊已經發了霉的干饅頭。我簡直是如獲至寶,拿來裝在口袋裡,在僻靜地方,背著監改的工人,一個人偷偷地吃。什麼衛生不衛生,什麼有沒有細菌,對一個「鬼」來說,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了。我也學會了說謊。離開大院,出來勞動,肚子餓得不行的時候,就對帶隊的工人說,自己要到醫院裡去瞧病。得到允許,就專揀沒有人走的小路,像老鼠似地回到家裡,吃上兩個夾芝麻醬的饅頭,狼吞虎咽之後,再去幹活,就算瞧了病。這行動有極大的危險性,倘若在路上邂逅碰上監改人員或彙報人員,那結果將是什麼,用不著我說了。有一次我在路上揀到了幾張鈔票,都是一毛兩毛的。我大喜過望,趕快揣在口袋裡。以後我便利用只許低頭走路的有利條件,看到那些昂首走路的「自由民」決不會看到的東西,曾揀到過一些鋼鏰兒。這又是意外的收穫。我發現了一條重要的規律:在「黑幫大院」的廁所里,掉在地上的鋼鏰兒最多。從此別人不願意進的廁所,反而成了我喜愛的地方了。上面說的這一些極其猥瑣的事情,如果我不說,決不會有人想到。如果我自己不親身經歷,我也決不會想到。但是,這些都是事實,應該說是極其醜惡的事實。當時我已經完全失掉了羞惡之心,並沒有感到有什麼不對。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不寒而慄。我從前對一個人墮落的心理過程發生過興趣,潛意識裡似乎有點認為這是天生的。現在拿我自己來現身說法,那種想法是不正確的。然而誰來負這個責任呢?(十五)「折磨論」的小結牛棚生活,千頭萬緒。我在上面僅僅擇其犖犖大者,簡略地敘述了一下。我根據「以論帶史」的原則,先提出了一個理論:折磨論。最初恐怕有很多懷疑者。現在看了我從非常不同的方面對「黑幫大院」情況的敘述,我想再不會有人懷疑我的理論的正確性了。「革命小將」們的折磨想達到什麼目的呢?他們決不會暴露自己心裡的骯髒東西,別人也不便代為答覆。冠冕堂皇的說法是「勞動改造」。我在上面已經說過,這種打著勞動的旗號折磨人的辦法,只是改造人的身體,而決不會改造人的靈魂。如果還能達到什麼目的的話,我的自暴自棄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折磨的結果只能使人墮落,而不能使人升高。這就是我對「折磨論」的小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