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轉移(1)
時令已經進入了冬季,牢房裡也裝上了爐子,生上了火。雖然配給的煤不多,爐火當然不能很旺。但是,比起外面來,屋子裡已經是溫暖如春了。可是勞改的隊伍卻逐漸縮小了起來。一來二去,剩下的人不多了,就都受命搬到一間大屋子裡來。什麼原因呢?我不清楚,當然也不敢問。我此時反正已經墮入阿鼻地獄,再升上一級兩級,是鬼總是鬼,對我無所謂了。屋子裡顯得空蕩蕩的。大概是因為人少了,連老鼠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大白天里,竟敢到處亂竄。我從家裡帶回來的一個干饅頭首當其衝,被老鼠咬掉了一些。我想趕走它們,它們竟敢瞪著小眼睛,在窗台上跟我玩捉迷藏。也許老鼠們也意識到,屋子裡住的不是人,而是「黑幫」,等級不比老鼠高,欺負他們一下,諒他們也不敢奈自己何。大家雖然不大敢隨便說話,不能互通信息,但是正如俗話所說的:「沒有不透風的牆」,我逐漸知道了,聶記革委會改變了對待「勞改罪犯」的「政策」,不再集中,而要實行分散,把各系所處的「罪犯」分回各自的單位。姍姍來遲,東語系也把我們幾個「罪犯」提回系裡。我們的「牛棚」轉移了。轉移到外文樓去。前些日子,「特別班」還在外文樓時,我是多麼希望能進外文樓來呀!現在果然進來了;卻是依然故我。我們幾個「罪犯」被分配住在二樓北面的緬甸語教研室里,都在地上搭地鋪。靠窗子有一張大桌子,我們的牢頭禁子睡在上面,居高臨下,監督我們。他外號叫「小爐匠」,大概是姓盧的青年學生。最使我吃驚的是,「我們」又增加了新人,是「黑幫大院」中沒有見過的。他們也是「罪犯」嗎?我心裡納悶。反正現在是同我們一鍋煮了,彼此相安無事。在這裡,生活比較平靜了。不像在「黑幫大院」里那樣,時時刻刻都要把神經綳得緊緊的,把耳朵伸得長長的,惟恐牢頭禁子喊自己的名字時答應晚了,招致災難。現在牢頭禁子就高踞在同一間小屋的桌子上,用不著把神經弄得那樣緊張了。但是,日子也並不好過,也不可能好過。我仍然是「勞改罪犯」。這樓上有許多辦公室,大多是各專業的教研室。在我被「打倒」以前,我當了二十年的系主任。這些辦公室我都是熟悉的。周圍的氣氛當然是非常好的。我是這裡的主人。而今時移世遷,我一「跳」(自己跳出來也)而成為階下囚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我當「反革命」已經有一年多了。我並不是留戀當年的「威風」,我深知自己已被「打倒在地」,永無翻身之日了。我只求苟延殘喘而已。現在,在整個大樓里,我只有三個地方能進:一是牢房,二是廁所,三是審訊我的屋子,最後這一項是並不固定的。至於第二項則是「黑幫」同「白幫」(「革命者」)共同享用的,因為「黑幫」雖然是鬼,也總得大小便呀。—真鬼大概是不大小便的,待查。此外,這裡也頗有令人難堪之處。「黑」「白」雜居,抬頭不見低頭見。中國是禮儀之邦,見了面,總得說點什麼。可我們又缺少英美人見面說的Goodmorning!Howdoyoudo?或者單純一聲Hello!現在慣用的「早安」之類,是地道的舶來品。我們過去常用的:「你吃了飯了嗎?」是舉國通用的問候語,我想縮為「國候」。現在,在外文樓,見到了以前很熟很熟的人,舶來品不敢用,「國候」也不敢用。只有低頭,望望然而去之。「白幫」怎麼想?我不得而知。似我「黑幫」卻實在覺得非常彆扭。有時「白人」在某一間屋子裡,討論什麼問題,逸興湍飛,歡笑之聲中溢滿了「革命氣」,在樓道里往複回蕩。這革命氣卻一點也沒有薰到我身上。我們現在是「談笑之聲能聞,而老死不相往來」。「能聞」者,能聽到也,這是別人的聲音,我們是不能有聲音的。我們都像影子似地活動著,影子是沒有聲音的。但是,這裡也並不缺少新聞,缺少有刺激性的東西。這新聞並不是哪一個人告訴我的,現在沒有人敢幹、肯幹這種事。這是我自己從樓道中嘁嘁喳喳的聲音中聽出來的。最重要的一條新聞是關於我在上面提到過的那一位蒙古語女教員的。原來東語系「罪犯」中只有她一個女性。在「黑幫大院」時有女囚牢。到了外文樓以後,女囚牢沒有了,又不能同我輩男士一起睡在地鋪上。所以就把她關在另外一間屋子裡。據我的推測,管理她的大概是一個學朝鮮語的女學生和一個系圖書室女管理員。後者姓葉,大名暫缺。此人是一個女光棍似的人物,潑辣,粗暴,最擅長惹事生非,興風作浪。她所在的圖書室是東語系小沙龍,謠言由此處產生,小道消息在這裡集散。「文化大革命」一分派,她就成了聶記公社在東語系的女幹將,大概也屬於那一種「老子鐵了心,誓死保聶孫」類型的人物。有一次是她到我家來,大聲叱罵,押解著我到外文樓去接受批鬥。女牢頭禁子押解男「犯人」,在北大恐怕是罕見的新鮮事兒。這樣一個人物,對惟一的女囚絕對不會放過。在一天夜裡,她和其他幾個人對這位女囚大肆審訊,毆打。這位女囚是不是像在「黑幫大院」里那樣被折磨得眼圈發青,我沒有看見,不敢瞎說。我聽到這個消息以後,心裡沒有引起什麼波動,我的神經現在已經完全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