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解放(2)
除了黨費問題,我在四十樓頗有一些小小的無關大局的感慨。這一座樓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太熟悉了。我在東語系,截止在一九六六年,已經當了二十年的系主任。東語系的男學生在四十樓也住了極長的時間了。我必然要經常到這裡來的。我在這裡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我受到過熱烈的歡迎,也遭受過無情的凌辱。我不想發那些什麼「世態炎涼,人情如紙」一類的牢騷。因為世態自古以來就是這樣。不這樣的人與事,只能算是例外。因此這種事情已經不值得再發牢騷了。但是,我在感情上是異常脆弱的。我不能成為英雄,我有自知之明。我從來也不想成為英雄。英雄是用特種材料造成的,而我實非其儔。我是一個極其平凡的人,小小的個人悲歡,經常來打擾我。何況「十年浩劫」決非小事,我在其中的遭受,也決非小事。以我這個脆弱的心靈來承受這空前的災難,來承受這一件極大極大的事,其艱難程度完全可以想見了。到了四十樓以後,我的處境應該說是已經有所改變。但是前途仍然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觸景生情,心裡就難免有所波動了。遠的不必講了。專就「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的兩年多來說,四十樓就能喚起我很多不同的回憶,激起我很多不同的感慨。一九六六年六月我從南口村回校,看到批判我的《春滿燕園》的大字報,鼻子里不由自主地哼了一聲,是在四十樓。我被勒令交出「黑錢」三千元,又被拒絕接受,是在四十樓。親眼看到「文化大革命」初期批鬥東語系「走資派」,口號之聲驚天動地,我自己也頗想「對號入座」,是在四十樓。自己頂撞了「支左」的解放軍軍官而被判處「樓內游斗」,是在四十樓。啊,四十樓!我本不願意想但又不能不想的四十樓!我現在又到你裡面來了,第二次濫竽「革命群眾」之中。在延慶新華營這一次我在四十樓呆的時間不算很長,大概是半個冬天,一個夏天,半個秋天。在這期間有一件大事,就是8341部隊的進駐。只派不多的軍官和士兵,也算是來「支左」吧。這是一支有悠久革命傳統的部隊。因此,他們的到來引起了絕大多數人,包括我在內的北大師生員工的極大的希望,希望他們能夠撥亂反正,整理好北大這個爛攤子。在全校派性嚴重,一團亂糟糟的情況下,似乎出現了一派生氣勃勃的生機。不知道是出於哪一級的決定,北大絕大多數的教職員工,在「支左」部隊的率領下,到遠離北京的江西鯉魚洲去接受改造。此地天氣炎熱,血吸蟲遍地皆是。這個部隊的一個頭子說,這叫做「熱處理」,是對知識分子的又一次迫害。我有自知之明,像我這樣的「人」(?)當然在「熱處理」之列。我做好了充分的精神和物質準備,準備發配到鄱陽湖去。可是,最初我不知道是出於什麼考慮,讓我留在北京,同印地語、泰語的學生到京郊長城以外的延慶新華營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我沒有來得及表露感激之情,我就發現,原來我是「另有任用」。根據什麼人的指示,大批判不能空對空,需要有人做「活靶子」,這樣批起來才能有生氣,有聲勢,效果才能最好。現在我就是這樣一個「活靶子」。我忽然想到,在新疆時我曾看到郊遊時汽車上總載著一隻活羊。到了山明水秀的目的地,遊玩夠了,就拿出刀子,把羊殺掉,做成羊肉抓飯,吃飽了回家。我在新華營,在菜窖里搬菜。曾拉出來,被批鬥過一次。我知道,我不辱使命,完成了任務。一九七○年舊曆元旦,奉召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