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不要離開我
蕭洌對自己態度的轉變讓葉清溪很不安,但想到這樣反而對她的治療有幫助,她便決定硬著頭皮配合蕭洌。因此第二天一早,她便去給蕭洌請安,順便想著趁著天氣好拉他出去走走。
然而跟著來服侍的內侍卻告訴她,蕭洌雖然醒了,但一直躺在床上,並未叫人進去服侍。
其實剛離宮時蕭洌的病情還沒有完全好,葉清溪擔心是他的病情又反覆了,聞言立即走了進去,先站在床邊的帷幔后低低叫了一聲:「表哥?」
裡頭一片寂靜,直到葉清溪覺得不安想進去時,才聽蕭洌有氣無力的聲音傳來:「清溪……」
「表哥,你是不是身子又不適了?我去請住持來給你看看。」葉清溪忙道。
蕭洌卻慢悠悠地說:「不用了。表妹,你過來。」
葉清溪心裡頓時升起警惕,但猶豫了片刻,她還是掀開帷幔走至床邊。
蕭洌懶散地側趴著,見到葉清溪,他終於吃力地撐著床爬起來:「表妹。」
他的一頭黑色長發並未挽起,隨著他的動作滑落肩頭,彷彿一片黑色的浪潮。
「表哥,你是不是又發燒了?」葉清溪湊上前去摸他的額頭,不過他似乎並沒有發熱。
蕭洌沒有任何躲閃的動作,任由葉清溪觸碰了他,然後在她的手離去之前握住,如同毛毛蟲蠕動似的又縮回被窩裡,手中還拉著葉清溪的手不放,害得她差點摔倒。
「表妹,陪我睡覺。」蕭洌道。
葉清溪心頭一跳,瞪大眼睛看蕭洌,卻見他眼神澄澈,實在不像是在說她想的那個意思。
「該起了,表哥。今日陽光明媚,正是個遊覽踏青的好日子。」葉清溪道。
「不去。」蕭洌語氣不太強硬,態度卻很堅定。
他另一隻手拍拍身邊空出的位置,語氣中似乎帶上了一絲哀求:「表妹,陪我躺一會兒……我不想起來。」
他看起來實在可憐,葉清溪只得脫鞋爬上床,只不過躺在了被子外。如今的這個蕭洌,看著似乎又進入了抑鬱期呢。
見葉清溪聽話地躺下了,蕭洌咧嘴笑了笑,滿足地閉上了雙眼。
沒一會兒葉清溪發覺他似乎睡著了。
蕭洌睡著的時候顯得很無辜,他原本就是個容貌頂尖的男孩,又養尊處優,皮膚光潔細膩,睫毛纖長挺翹,略薄的唇微微抿著,隨著他的呼吸輕輕顫動。
葉清溪不知道蕭洌對她的傾訴有多少是真,她想,即便面對蕭洌的是一個正經的心理諮詢師,也會覺得相當棘手,他完全沒有任何配合的意思,他說的話很可能都是謊言,她還難以分辨。心理諮詢又不是讀心術,是有一系列系統方法進行的,即便她真成了個心理諮詢師,也不可能判斷出患者每一句話是真是假。心理諮詢本就應當是自願原則,而且患者和心理諮詢師之間應當建立起一定的信任,否則根本進行不下去。
不過有一點葉清溪越來越清晰了,在蕭洌的所有情感之中,有一個關鍵詞:拋棄。或者說,害怕被拋棄。再加上他一直以來表現出的情緒變化,她現在懷疑他是邊緣型人格障礙,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好消息是,不像郁躁症那種沒有藥物協助幾乎很難控制的精神障礙,這種障礙可以通過辯證行為療法治療,還是有可能治癒的。而壞消息是對她來說的,患邊緣型人格障礙的患者通常被稱為「諮詢師殺手」。當然作為諮詢師不該如此看待自己的患者,但事實上,此類患者對情感需求高,又極擅長操縱他人情感,很容易把諮詢師帶溝里去,再加上重症邊緣型人格障礙自殺自殘的概括很高,治療的時間又以數年計,這就使得不少諮詢師在面對此類患者時心裡發虛。
葉清溪還沒真正當上心理諮詢師呢,可如今面對蕭洌時,她也確實常常力不從心,她不知道他給她看讓她知道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即便心中有疑惑,她依然會因為他表現出來的痛苦而感同身受。無論他是不是邊緣性人格障礙患者,他無疑是個操縱情緒的高手,或者說,至少是有天賦有潛力的。
而除了邊緣性人格障礙,他或許還有抑鬱障礙,以及其他的、她難以判斷出來的精神障礙。正因為這些摻和在一起,讓她這個半吊子很難下決斷。
葉清溪睜著眼回憶著。邊緣型人格障礙與郁躁症有些相像,但前者是普遍性、持久性、病態性的,會突然發火、抑鬱,焦慮,持續時間一般不長,幾小時或一整天,而且並不像郁躁症還有正常時期。蕭洌的抑鬱期總是出乎意料的長,而他那些情緒劇烈波動的時期又持續不久,她便意識到可能他還有抑鬱障礙,合在一起影響了表現特徵,這才讓她難以判斷。除了情緒的劇烈變化之外,這種人格障礙還有自我傷害等相關行為。而正如前面所述,它的核心是對被遺棄的深深恐懼。而這,也正是蕭洌對他母后的執念。或者說,如今他表現出的對她的依賴,是因為從他母后那邊得不到「不會被拋棄」的,所以移情轉向了她?
葉清溪頭疼地揉了揉面頰,所以說,她這個判斷是對的,還是先前認為蕭洌是為了挑撥她和太后的關係的判斷是對的?或者,兩者都對?畢竟蕭洌並不笨,來個一箭雙鵰也不是沒可能,或者他只是無意識地做出了他認為對的事卻因為天賦而達到了相當不錯的效果?
葉清溪想得入神,卻因眼前的動靜而猛地回過神來。
蕭洌正在哭。
「表哥,表哥……」葉清溪見他雖閉著眼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忙推了推他。
蕭洌緩緩睜開雙眼,無神而茫然地盯著葉清溪看了好一會兒,他怔怔道:「表妹,你是不是覺得,像我這樣沒用的人,根本不該活在這世上?」
葉清溪握緊了他睡著也沒鬆開她的手,堅定地搖頭道:「不是。表哥很好的,除了我以外,還有很多人在關心你。」
「但我配不上他們的期待。」蕭洌咧嘴笑了起來,眼淚卻繼續無聲地流淌,「母后,皇叔,還有那些重臣……他們都看不起我,都覺得我為蕭家丟人了。我也不想的啊,可我就是這麼沒用,我一點用都沒有……」
「不是的,不是的……」葉清溪見他如此難過,聲音也忍不住有些哽咽,「清溪沒有那些人對錶哥的期待,清溪只知道表哥對清溪很好。」
「連你也騙我。」蕭洌難過地說,「你說過的啊,連將我從水裡救出來,也只是因為我是皇帝罷了。而且,我還曾經傷過你,你一定恨死我了,怎麼會覺得我對你好呢?」
葉清溪一愣,昨日在馬車上她不過是隨意應對的一句話,當時他完全沒有在意,沒想到這時候卻翻了出來,還記得那麼清楚。他雖在抑鬱期,然而很多事都依然記得很清晰。
「我知道表哥不是故意的。」葉清溪道,「就像現在這樣,表哥只是生病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不怪你。」
「不是……不是啊,我只是個無能又殘暴的帝王……」蕭洌自我否定著,低著頭慢慢挪到葉清溪肩窩旁,抵著她的肩喃喃哭泣,「真的是生病么?不是的,我就是個該死的沒用皇帝……不,不是的……」
葉清溪幾乎聽不清蕭洌後來說了些什麼,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她不過是個多看了幾本書的心理學肄業生而已,她什麼都做不了。她真希望她穿來時已是個經驗豐富的心理諮詢師,而不至於面對蕭洌的情況卻束手無策。
蕭洌哭了會兒便又漸漸睡了過去,葉清溪任由他靠在肩頭,心裡只有無計可施的難過。
蕭洌直睡到下午才再度醒來,而這時候葉清溪早已半邊肩膀麻木,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葉清溪見他醒來,微微紅腫的雙眼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看上去情緒穩定,便試探性地說:「表哥,我們吃點東西吧?」
「我不想吃。」蕭洌道,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沙啞。
「可是我餓了,表哥陪我吃點好不好?」葉清溪僵硬地撒嬌道。
蕭洌嘴唇動了動,還是應道:「好。」
葉清溪推了推蕭洌,見他不動,她只好說道:「表哥,你讓讓我,我要起來了。」
蕭洌下意識地握緊了葉清溪的手,許久才終於鬆開,在葉清溪艱難地坐起身時,他在她身後小聲道:「表妹,不要離開我。」
葉清溪轉頭對他笑道:「我只是去吩咐人拿點吃的來,一會兒就回來。」
「真的嗎?」蕭洌眼底的驚惶與某種小動物如出一轍。
「我保證。」葉清溪也只能哄孩子似的哄他。
蕭洌終於點點頭道:「我會一直等你的。」
葉清溪出去時,遇到了正在外頭焦急等待的翠微。見她出來,翠微忙迎上來道:「皇上他……」翠微邊說邊下意識地上下打量葉清溪。
葉清溪很清楚自己在蕭洌的屋子裡與他單獨待了快一整日會給人怎樣的誤會,她也清楚她不需要跟別人解釋,也無法解釋,但翠微這兒還是需要說清楚的。
葉清溪將翠微拉到一旁,低聲道:「今日皇上很不開心,不願意起床也不願意吃東西,剛才還哭過了,哭累了又睡了過去。」
見葉清溪神色坦蕩,翠微也不再有什麼懷疑,點頭道:「太後娘娘一直很信任葉姑娘,皇上這樣時很難勸,還請葉姑娘多費心了。」
「應該的,我這就讓人弄點吃的來,好歹讓皇上吃點下去。」葉清溪應道。
「我去吧,你還是回去陪著皇上吧。」翠微攬下了差事,催促葉清溪趕緊回去。
葉清溪也有些擔心蕭洌,點點頭便回去了。
葉清溪回到屋內,卻驚訝地發現床上居然是空的。
人呢?!
她環顧一圈,終於在床另一頭的邊緣發現正蜷縮著蹲在地上的蕭洌,忙走過去道:「表哥,你怎麼坐地上了?地上涼,快起來吧。」
蕭洌慢慢抬起頭來,他哀傷又怨憤地看著葉清溪道:「你明明說過不會離開我的。」
葉清溪:「……我、我沒有啊!」
「你說過的!」蕭洌語氣重了起來。
葉清溪意識到自己話里的歧義,忙道:「是是,我說過的,我是說,我並沒有離開你呀。」
「你拋下我,離開了那麼久。」蕭洌咬牙,轉頭看向另一邊。他的側臉線條分明,倔強又難過。
葉清溪覺得自己真是委屈死了,她就離開了不到三分鐘吧,怎麼到他嘴裡就成了「那麼久」?他跟她不是一個時間維度的生物嗎!
到底意識到眼前這位是病人,總不能甩袖離去,葉清溪只得走上前去在他身邊蹲下,柔聲道:「抱歉,是我不對,我離開得太久了。」
聽到葉清溪這滿含誠意的道歉,蕭洌的面色稍稍好看了些,他轉回視線定定地望著葉清溪道:「既然你最終還是回來了,這回我便原諒你了,但不可以有下一次。」
「好好好,我答應你。」葉清溪忙點頭應著,心裡卻想著蕭洌這抑鬱時期快過去吧,她覺得自己要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