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演杜麗娘的意趣神色,恰如其份
正因為藝術家是生命流動的創造,各具獨特的天賦異稟和美感創造,所以不能將沈豐英和張繼青、王奉梅劃上等號。所謂「大匠能予人規矩,不能使人巧」,我們關注的是:沈豐英是否能精熟崑曲程序身段,運用精湛的唱念技巧,以自成章法格局之歌聲舞影,盡善盡美地表演劇中人物。觀賞第一天〈遊園?驚夢〉時,沈豐英顯得緊張怯場,表情略微木然,聲口亦未能舒展自如。到了〈尋夢〉,她已充分掌握情緒轉折,酣暢淋漓;唱到凄愴高亢的【集賢賓】「是這等荒涼地面」,稍有哽咽之聲;唱到哀感纏綿的【江兒水】「生生死死隨人願」,已是淚水盈盪,顯見她已完全入戲。從尋夢興緻到悵然落空,情緒轉折多變,沈豐英能將這出獨唱獨做三十分鐘的冷戲演到聲情可感、舞姿搖曳,足以讓觀眾屏氣凝神,已是非常不容易了。就各出情懷心境而言,承受雙親庭訓的怨嗔無奈,春香鬧學時出乎其外、入乎其中的矜持風範;遊園借春的傷逝感懷;入夢歡會的含羞帶怯;花園尋夢的恍惚迷離;攬鏡描容的顧影自憐;離魂歸天的黯然神傷;魂靈遊走的鬼步尋聲;枕席幽媾的艷軟香嬌;臨安相隨的濃情蜜意等等,多能絲絲入扣。大體上,沈豐英展演杜麗娘的意趣神色,絕對值得肯定,她頗能恰如其份地詮釋白先勇先生所謂的「夢中情」、「人鬼情」、「人間情」。當然在細節部分,沈豐英還要對詞意曲情了解更透徹些,譬如進入花園唱【皂羅袍】「原來涔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之時,表情略顯平淡,沒有表現觸景傷情之神態。又如自畫真容時,沈豐英也要再揣摩杜麗娘異於往日艷冶輕盈的嬌慵憔悴之態。此外,杜麗娘離魂,身穿紅色斗篷走向台口,而後轉身,燈光集中投在拖長至地的斗篷上,緩緩步上舞台後方延伸的斜坡道,最後側身回眸,手持柳枝停格。張繼青表演是雲步走半個圓場,經過台口,輕搖柳枝緩緩下場。王奉梅表演增添手持柳枝的身段舞蹈,搭配古箏獨奏柳夢梅與杜麗娘夢境相會的曲牌︻山桃紅︼,餘音裊裊。這次表演以合唱「但願那月落重生燈再紅」收尾,沈豐英難以表現迷離幻化之神情,致使離魂落幕時較乏冉冉飄忽、余意不盡的飄渺之感。青春版《牡丹亭》是一出大規模的製作,其中當然還有待修飾調整之細節。例如結局翁婿相認應當保留原著的空白想象,不作熱鬧繽紛的大團圓。事實上,評賞一齣戲當從整體性觀照,對「無聲不歌、無動不舞」的崑劇藝術,男女主角的唱念身段固是靈魂,其它演員的配搭也不可等閑視之。此外,忠於原著的劇本整編、舞台設計、場面調度、撿場安排、戲劇節奏等,也都是搬演成功的重要元素。儘管舞台設計尚未盡善(如台口象徵金魚池之凹塊,如兩旁缺乏立體造型的門牆),但取自蘇州園林灰白色系,沒有複雜厚重的場景布置,基本上已掌握抽象流動、空靈寫意的舞台;加上清淡雅素的服飾顏色,更奠定超俗精緻的基調,足以渲染烘托才子佳人的夢幻情愛。沈豐英表演的杜麗娘如風掠水面、悠揚飄然,值得一再觀聽品味。當然必須風神俊逸、唱做俱佳的俞玖林搭配,兩人以聲傳情、以形寫神的藝術造詣方能相得益彰。今日沈豐英恰如牡丹初綻顯現光華,如能繼續砥礪錘鍊,來日「色藝雙全」與「形神兼備」之表演藝術境界,必如涔紫嫣紅開遍。這一次白先勇先生製作青春版《牡丹亭》,其中一個特色,就是忠實於湯顯祖的原著,經過整編,演出上中下全本;而更大的新意,是敦請汪世瑜與張繼青親自授藝,由俊男美女的年輕演員沈豐英與俞玖林扮演男女主角杜麗娘與柳夢梅,從頭演到尾,一氣呵成。兩人扮相突出亮麗,唱作俱佳,從台北首演成功后,在香港、大陸各地陸續掀起陣陣熱潮,使強調正宗、完整、統一的青春版《牡丹亭》,為《牡丹亭》的演出史開創一個新紀元,意義重大。演員是戲劇表演的核心,觀賞魅力的主要焦點,沈豐英與俞玖林塑造了杜麗娘與柳夢梅的青春新形象,兩人勢均力敵的精彩表演,形成吸引力的磁場。過去由於受到演出版本的影響,很多觀眾幾乎將《牡丹亭》與杜麗娘劃上等號,柳夢梅始終只是個朦朧的夢中情人,是杜麗娘的影子而已,份量遠不如杜麗娘。這一次青春版《牡丹亭》扭轉了這由來已久的刻板印象,劇本的整編與過去的演出本不同,就是深深體察原著本意,掌握了愛情神話的發展主線,恢復柳夢梅這個人物的完整性與重要性,在表演上提高、增加他應有的戲份,結果形成生旦並重的表演局面,二人各有多出獨腳戲與對手戲,大大提高了精彩的觀賞魅力。杜麗娘這個角色的表演,主戲在傳統舞台上已經過長期的實踐,也已建立起了表演的完美典範、魅力與名聲;相較之下,巾生柳夢梅這個角色,首次以貫穿全本的完整面目出現舞台,又要與杜麗娘形成表演上平均相侔的份量,這是創舉。在過去的《牡丹亭》表演中,關於柳夢梅的戲,除了〈驚夢〉、〈拾畫〉、〈叫畫〉等常見的摺子,尚未建立起真正內在統一完整的形象與表演風格。俞玖林因緣湊巧,以一個二十來歲的後生末輩,初挑大樑就要擔負使柳夢梅還魂的歷史性任務,這是他的幸運,也必然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挑戰。在這種情況下,俞玖林承受的各種壓力,簡直無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