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全本戲煥發出新的舞台生命(1)

了解《牡丹亭》演出史的觀眾都清楚，《牡丹亭》剛一脫稿，「翌日而歌兒持板，又一日而旗亭樹赤幟矣。」可見受到極大的歡迎。但由於其內容的豐富、結構的龐大以及韻律和語言的特殊，在怎樣把它搬上舞台，成場上之曲，即怎樣處理文學本與舞台本的關係上，卻一直大費周章，爭論不休。從作品誕生后的四百年，大致形成了：一、幾乎不加刪改的「原本」演出；二、合併場次、刪節曲詞又保留完整劇情的「全本」演出；三、截取精華，不顧及情節聯繫的折子戲演出。這三種演出各出現在不同的階段，也各有長處和短處，所以後來大致也各取所需，交替登場。時至今日，社會步伐加快，藝術門類繁多，除特殊需要，那種不刪一字、不易一詞的「原本演出」，已勢所難能；而折子戲已經演過兩百多年，那十來個單出雖使《牡丹亭》綻放異彩，但單演這些摺子，卻也嚴重削弱了劇作所承載的、固有的許多思想。沿著折子戲的演出慣性，大多數觀眾已忘記原作還有許多社會、歷史內容，而造成了解原劇的許多盲點。一九九八年夏，陳士爭執導的原本演出（也有少量的刪削）一登場，之所以引起廣泛的關注，原因之一就是它把許多長久不演的出目都搬上舞台，向人們展示了原劇豐富的內涵，使人有久別重逢之感。這反映出現今觀眾希望在舞台上能更進一步、更具體地了解《牡丹亭》，更完整地了解它奇異的情節和人物的命運。但這部六場五十五齣的「原本」還沒有公演，就胎死腹中，於是人們又把視角轉向那種更符合劇場軌律，即合併場次、刪節曲詞又保留完整劇情的「全本」演出。一九九九年，上海崑劇團三場三十五齣經典版《牡丹亭》首先做了嘗試，獲得了成功。現在蘇州崑劇院三場二十七出青春版《牡丹亭》再次獲得成功，贏得掌聲如潮，再次證明崑曲舞台在長期與原作疏遠以後，人們對完整直觀地了解《牡丹亭》整體思想藝術價值的需求十分強烈，而折子戲以外的那些出目也可以帶給觀眾多方面的滿足，因此這種「全本」演出是一種兼顧文學本與舞台本特點的演出；是儘可能保持原著精華又限定一定長度的演出。在比明末清初各種「全本」改編者更透徹理解劇作的基礎上，青春版的編導者更熟知舞台特點和現代表演理念，於詳略、輕重、明暗、快慢之間，充分發揮現代舞台調度手段，做到場次精簡而綜合性強，劇情完整而節奏加快。由於找到這樣的結合點，它就有了更大的包容性和表現力，終又創作出全新意義上的全本《牡丹亭》，讓全本戲煥發出新的舞台生命。天衣無縫、不著痕迹的繼承和創新青春版《牡丹亭》在舞台藝術上的顯著特點，是遵從蘇州風範、又重視藝術創新。所謂「蘇州風範」主要指唱得字清、腔純、板正。一聲既出，既細辨音切，又不失聲之本義；既合律依腔，聲調和諧，又頓挫起伏，流麗悠遠，聲情並茂。在做功上則深研戲情戲理，舉手投足之間，能設身處地摹仿人物的性格氣象。這些要求在音律曲譜著作及身段演藝諸作中，自然也通過曲壇名師，言傳身教、代代相傳，形成了比較嚴格的格式規範，作為崑曲演唱的表率。蘇州崑劇院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又聘請了兩位「傳」字輩的著名傳人張繼青、汪世瑜擔任導演、總監和老師，經過精雕細刻，使青春版《牡丹亭》在唱念舞打諸方面，無不精益求精，力求做得盡善盡美，展現出蘇州崑曲的本色。在繼承和革新上，崑曲面臨著不斷的、多方面的挑戰。有激進而脫離傳統的，有保守而不思進取的；近些年就看到，有的將崑曲混合在流行歌曲中演唱而自命為崑劇，有的在舞台美術上花盡工夫以華麗見長而喧賓奪主。陳士爭演出本在藝術上的失誤，恐怕就是完全用現代話劇、甚至影視的理念來取代傳統，全台戲除唱腔大致保留了崑曲的聲腔外，幾乎看不到崑曲固有的表演規範和美學原則，因而不為一些行家和老觀眾所接受。現在蘇州崑劇院的演出本，把立足點放在崑曲規範上，在唱念舞打上花工夫，由編導、演員在把握主題、塑造人物、唱腔設計、舞台調度、舞台美術等演出環節上注意繼承和創新，觀眾只是在審美中不知不覺地看到了一個充滿現代意涵的謳歌至情、謳歌人性和青春的故事，消解了古今數百年的時代距離。整個演出讓我們重睹了蘇州風範的藝術魅力，同時看到，在現代環境中它又凝聚著多方面的創新，散發著青春的活力和現代人的審美趣味，從而在規範中見到靈動，雅淡中充滿優美；本色中見到對已有的和現代的多種藝術成果的吸收，在繼承和創新上做得天衣無縫，不著痕迹。這在《牡丹亭》的演出史上又跨出了重要的一步，或名之為「超越」，想亦不為過分。這次應邀赴台北參加「湯顯祖與《牡丹亭》國際研討會」，並觀摩蘇州崑劇院上演的青春版《牡丹亭》，感到特別興奮。白天，我們在會場里探討和交流湯顯祖的創作思想、藝術構思以及《牡丹亭》的傳播和影響；晚上，則在劇場里聚精會神地欣賞精緻優雅的演出，充滿青春活力的演員，將湯顯祖所塑造的藝術形象生動地展示在舞台上，那悠揚婉轉的歌喉，輕柔飄逸的舞蹈身段，詩一樣的韻味和魅力，多麼令人感動啊，讓大家浸潤在一種美的享受里。學術討論和舞台演出，如此相輔相成、交相輝映，會永遠留在我們與會者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