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氏莊園》四(1)
第一天的鬧騰,姜振幗耐著性子支撐下來了。到了第二天,還是這樣亂糟糟的,一撥人來了,又一撥人走了。牟宗升那幾個老爺們,似乎把日新堂的喪事變成了一個交際場所,整日在日新堂跟一些前來弔唁的鄉紳們喝茶吃酒。她後來看著來弔唁的人,竟然問自己:「這些人是來幹什麼的?」到了第三天,她實在不能再忍受下去。先是打發自己娘家的人早點兒回了黃縣,然後就命人草草收拾了靈堂里的擺設,要把牟金入棺,移到西廂房的堂丘里,自己再也不願意跪在那裡,把悲傷和悲傷壓抑之下的美,展示給人看。魯太太自然不答應,說道:「你要想把我兒子裝棺材,就先把我裝進去!」姜振幗就說:「那好,太太既然還想鬧騰下去,你在這兒陪著好了,我可是支撐不住了。」她真的離開了男人的靈柩,把亂糟糟的場面丟給了魯太太。回到自己的卧室,姜振幗對腿子大牛說:「腿子,去,叫大把頭來。」大把頭就是自耕田的長工頭頭,帶領長工耕地、播種和收割。日新堂的大把頭叫張臘八,三十齣頭,精通農事,而且身高力大,對主人忠心不貳,在日新堂也是七八年的奴才了。他與大管家易同林,是日新堂主子的左膀右臂,管家替主子出謀劃策,掌管管理大權;大把頭替主子賣苦力,是主子鎮壓長工的棍棒,長工們私下叫他「狗腿子」。兩個人雖然都為主子賣命,都深得主子的賞識,但是大管家要比大把頭高了幾個檔次,更受主子寵愛,所以大把頭就不甘心,覺得真正給主子賣力的是他張臘八。兩個奴才,也就常常你爭我斗,不哼不哈的大管家,每次都要讓大把頭吃一些苦頭。大把頭拖著兩腿泥,從田裡回來了。大把頭回來的時候,大管家已經把家裡幾十個長工和傭人都召集起來,等待少奶奶訓話。姜振幗問了大把頭一些農田裡的事情,知道穀子、高粱、大豆和花生,還要五六天才能播種完,地瓜還沒開始下種,地里正是用人的時候。她把宅院內原來的分工,重新做了調整,讓日新堂大院里種菜、榨油、喂馬的長工們,都到田裡幫助春種,院里的事情交給幾個女佣人和賬房先生。她對大把頭說:「管家主內,你主外,有一點兒閃失,要了你們的狗命!」張臘八看了看管家,說:「地里的事情,少奶奶放心,不會出什麼大漏洞,最多也就是一粒種子爛在地里了。但家裡可要讓管家仔細一點兒,亂糟糟的時候,不要讓錢爛在什麼地方,損失可就大了。」易同林陰著臉說:「是呀,爛掉一粒種子沒啥的,就怕心眼兒爛在肚子里。」兩個奴才雖然私下相互擠對,但對自己分管的事情還都是盡職盡責的。日新堂的方方面面,並沒有因為喪事有過一刻的停頓,所有的環節還在正常運轉,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只有魯太太還沉浸在悲痛中,不願離開靈柩,每天在靈柩前焚燒一些黃紙,落兩滴眼淚。到後來,前來弔唁的人稀落了,大多數時間是魯太太一個人守在空蕩蕩的堂屋內;而隔壁屋子裡的姜振幗,卻在跟那些下人嘀嘀咕咕的。魯太太就替兒子委屈了。兒子活著的時候,姜振幗夜夜纏在他身上,人一去就變了臉,草草地把他打發走了,她的心也太硬了。想到後來,總想不明白,她就衝進了姜振幗的卧室,耍起了婆婆威風,給了姜振幗一個嘴巴,擰著她的耳朵,一直把她拖到了兒子的靈柩前,讓她跪好。身邊的傭人們看見了,雖然滿心同情少奶奶,卻不敢吭聲。姜振幗挨了嘴巴,並沒有反抗。她知道這個時候鬧不得,就暫時把對魯太太的恨,堆積在心裡。她雖然又回到了靈柩前,但也沒有塌實地跪在那裡,有了事情照例站起來去料理,閑下來的時候,就繼續她的跪拜儀式。婆媳兩人,在一種對峙狀態中熬過了七日,終於到了屍體入殮的時候。牟家對配偶中第一個死去的人,不會立即入土的,要等到另一個死了,一起下葬。先死的那個,入棺後放在堂丘內,停放一年,然後抬出屋去,在牟氏莊園後面的田地里,用青磚青瓦,搭建一人高的小房子,把棺木存放進去。小房子叫做「浮厝」。魯太太的男人牟宗臣,現在就存放在莊園後面自耕田的「浮厝」內。他沒等來魯太太,卻把兒子牟金等來了。死人入棺的時候,要做很好的處理。這種絕活兒,有專人來做。第八日的上午,姜振幗和魯太太最後看了一眼牟金,兩個負責入棺的老頭兒,就開始給牟金凈身。他們先用皂莢水把牟金渾身擦洗一遍。耳朵擦不到,就用一根棉棒,蘸了水插進去旋轉。然後,他們再用酒精把屍體搓洗一遍,才使用白綢布條纏裹裸身,纏裹九層才住了手。入棺后,棺木內的四周,塞滿了木炭和燈心草,用作吸濕防潮。工序很複雜,兩個老頭兒做得一絲不苟。接下來,他們把棺木蓋釘死了。做這些的時候,外人是不能在場的。所以當鐵鎚砸在棺木釘子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時,外面跪著的太太和站著的老爺們,還有成群的傭人,才知道儀式即將結束,於是放聲大哭起來,算是跟棺木里的那個人道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