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氏莊園》四(2)
再接下來,兩個老頭兒開始油漆棺木,一層又一層地上漆。棺木停放在堂丘的一年中,還要不間斷地給棺木油漆。一切安排停當,姜振幗在棺木前面燃了幾炷香,跪拜了幾下,站起來看著棺木,心裡說,你倒是清閑了,我卻要去掙扎,你就在裡面等我吧。白天忙忙碌碌的,有許多事情等待她去定奪,她倒覺得很有精神勁兒;但夜色沉下來,她就覺得空落落的,兩手想去抓住一個什麼東西,卻總抓不住,於是就習慣了長時間地坐在梳妝台前,看鏡子里的那張臉。這夜,丫環翠翠給姜振幗安排完就寢的一切,看她在鏡子前呆坐,就準備無聲息地退出去。她從鏡子里看到了要退出的翠翠,就叫住了她:「嫚子,把你的鋪蓋搬過來,打了地鋪睡。」牟衍堃和牟衍淑都睡在少奶奶身邊,翠翠想,少奶奶讓自己睡在這兒,大概是為了照料他們的。翠翠不敢怠慢,把自己的鋪蓋搬到了少奶奶屋裡,鋪在土炕前的青磚地上。雖然整天伺候在少奶奶身邊,但翠翠還沒有很細緻地看到少奶奶脫了衣服的樣子。因此少奶奶換睡衣的時候,她的眼神就四處躲藏。在躲來躲去中,難免有幾個眼神飛到了少奶奶身上,那片風景就撞擊了她的眼球。少奶奶的身子像百合一樣白嫩。少奶奶換完了睡衣,看到她還愣著,就說:「賣啥呆呀?不快脫了衣服,吹滅蠟燭?」翠翠就慌張地脫掉自己的衣服。姜振幗看了翠翠的身子,同樣羨慕著。雖然是一副下賤的身子,卻也白凈柔軟,總會有男人去撫摸、去滋潤,而自己的身體卻從此少了陽光雨露,失去了歡唱。這樣想著,夜間就有一些可憐的夢來找她;到了後半夜,她被自己的哭聲驚醒了。那些白天沒有流出來的淚水,在靜靜的深夜,不被她的意志所控制,自由地暢流出來。翠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忙點燃了蠟燭,看到少奶奶已經坐起來,抱了雙膝,把下巴擱在兩個膝蓋上,仍在嗚嗚地哭。她不知道該如何勸慰少奶奶,就怯怯地叫了聲:「少奶奶——」少奶奶還是哭,大概是咬著嘴唇,所以哭聲就像是風吹衰草,混沌中透出尖厲的高音。「少奶奶,你沒事吧?」翠翠又怯怯地問。少奶奶只顧哭,不理會翠翠。翠翠就沉默地聽著少奶奶的哭泣,自己也陪著流了一些淚水。後來,少奶奶身邊的兩個孩子似乎要醒了,少奶奶就打住了傷悲,擦了眼睛,這才對翠翠說:「沒事的。我問你奴才,你是不是覺得少奶奶命太壞了?」翠翠搖搖頭。「你看我像不像個小寡婦?」翠翠還是搖頭。翠翠實在不知道小寡婦應該是個什麼樣子。「我問你話呢,小奴才,你啞巴了?!」姜振幗有些惱怒了。翠翠忙跪下,說道:「少奶奶,奴才什麼都不懂,只知道少奶奶好,知道少奶奶好看,知道少奶奶跟別家的太太不一樣,是個能人……」姜振幗不說話了,起身把蠟燭的芯子挑了挑,燭光霍然明亮了。她痴獃呆地看著跳躍的火苗,到後來眼睛里就塞滿了明晃晃的燭光。燭光之外,卻是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到了。她感覺眼睛有些疼。她的目光移開燭光,閉上了眼睛。她眼前的黑暗中,依然有燭光在跳躍。她閉著眼睛對翠翠說:「你睡吧。」翠翠又躺下了,而她卻一直閉著眼睛坐在那裡不動。等到翠翠再次醒來的時候,蠟台上燃盡的蠟燭旁,換上了一根新蠟燭,少奶奶已經換好了衣服,坐在那裡定神看書。翠翠覺得自己起床遲了,慌忙起身穿衣,卻被少奶奶喝住了,說道:「還有兩個時辰天亮,你這麼早起來打鬼去?睡你的吧。」但翠翠不肯睡了,穿好了衣服,跪在少奶奶身後,輕輕地給她捶背。少奶奶仍舊垂了頭看書。寂靜的屋內,響著沉悶的捶背聲。殘餘的夜色在主僕二人的沉默中悄悄地退去,窗戶上透進來的光亮越來越強了。姜振幗就吹滅了蠟燭,把兩條麻木的腿伸出去,交給翠翠去捶打,自己卻在一種極其安寧的神色中,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且作短暫的休息。外面的大院內,已經有了走路的聲音,很輕,卻格外清晰。現在,她喜歡聽著這些腳步聲,這些腳步都是圍繞她走動,圍繞她運轉的。早飯過後,管家易同林到少爺樓的堂屋,聽從姜振幗的吩咐,請示一些雜事。姜振幗突然提出要到田裡看看去。易同林猶豫了片刻,覺得不妥,就說了很多少奶奶不宜下田的理由。說大少爺才去了,你出門恐怕讓別人說笑;又說,男耕女織,自古就沒有太太和奶奶們下田的,就連那些佃戶家的女人,也足不出門戶。「我就是要去!
」姜振幗雖然身為少奶奶,但年歲畢竟不大,使起性子來,說:「我就是要出去,腳長在我身上,我說了算,誰想笑就笑去好了,讓他們笑掉了大牙。」完全是一副小孩子耍賴的姿態。「好好,老奴才陪少奶奶去。」老管家易同林沒有辦法,只好隨少奶奶的性子。姜振幗的三寸金蓮小腳,愣是邁出了牟家高大的門檻,下田去了。潘馬夫給少奶奶備了一頭小毛驢,走在前面牽了繩索,易同林走在毛驢一側伺候著。日新堂的馬棚里,有幾匹高頭大馬,管家易同林卻覺得纖腰瘦肩的少奶奶,騎了高頭大馬晃晃蕩盪,不牢實,倒是騎著小毛驢,安全又舒服,看上去也很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