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近衛軍》第二十八章(1)
賀遠達反來複去地端詳孫子的眼睛,左看右看,遠看近看,不停地說好,臉上堆砌著少有的慈祥。他喜歡這雙烏溜溜毛茸茸的大眼睛,這是他賀家的標誌,也是他青春永駐的象徵。孫子是他生命的延續。他今天的情感還因為這雙眼睛是經過亞敏醫治了半年的眼睛,這小物件里有亞敏的心血。他和孫子問答:這就算好了?冷奶奶說好了。看什麼都清楚了?冷奶奶說視力達到了。不會複發了?冷奶奶說不會,我是外傷性的,好了就好了。賀遠達對孫子一口一個冷奶奶挺陶醉。賀遠達坐在沙發上看賀兵。他的右腳燙傷了,纏著繃帶。賀兵半跪半蹲,姿勢不太舒服。酈英說別把孩子累著,反正他也不想跟他媽媽走了。賀遠達讓賀兵起來,自己也活動一下腳。前天晚上他泡澡,小王先放了熱水不知找什麼去了,他抬腿就進了澡盆,結果是淺二度燙傷,責任盡在小王。醫院給他一副挺精巧的鋁合金拐杖,他說老子打了一輩子仗都沒用過這傢伙,和平時期倒送上門了。酈英帶著兵兵回去以後,賀遠達拄著拐杖走到陽台。就在賀遠達讓人調查小張軍醫,回話說那是個知識分子,工作蠻好,還有點才氣,他心裡罵道臭味相投的時候,酈英進入了他的視野,進入了他的頭腦。起先她不是作為「酈英」——軍文工團的民歌手進入的,而是作為一個信息的載體進入的。這信息告訴他:老婆也有預備隊。這個信息再配上當時軍里幾個師團幹部相繼與遠在老家的未隨軍參加革命的老婆離婚這樣一個背景,便產生了令他幾十年後想起來就多少有點歉疚的一種後果。這後果改變了他的生活。那時停戰談判已進行了一年多,打打談談,談談打打,戰線相對穩定,他回祖國學習開會、查體保健的時間也多了。有幾次他也派人聯繫亞敏,約她一同回國,她反應冷漠。那期間的舞會、晚會也多。葫豆開花哎菜籽黃幺妹回家哎去看娘往年翻山哎走羊腸嫩腳腳走得哎血汪汪今年回家妹不怕哎有條公路喲通娘的庄一曲青凌凌的鄉音,牽魂一樣把他牽回那座離安順場不遠的小鎮,又牽著他遊走於開滿了葫豆花、巴蘭花、蓑衣花的壩子上,騎著那頭引導他參加紅軍的兩歲黃牛……那個女演員穿著布拉吉式夏季女軍裝,雙手絞著一根粗黑油亮的大辮子,似乎專門在盯著他唱。直覺告訴他,這是個川妹子。當《彩雲追月》的絲竹調子剛開始向夜空傾訴衷情的時候,她預有目標似的翩然而至,大大方方請他跳舞。一曲未終,他就掌握了她的基本材料:酈英,18歲,重慶人,師範學院藝術系畢業,1951年3月入伍,軍文工團主力團員,三次入朝演出,榮立三等功一次。果然是個川妹子。溝通了鄉情之後他們用家鄉話交談,賀遠達問一句,她答十句。她講家鄉風習,童年趣事。她貼著他,不松不緊,十分可人。他擁著她,像是擁著家鄉的一塘春水,心如鞦韆,擺盪不止……當冷雲把記憶從那個陰冷潮濕的師指揮所硬拽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感到在這個安靜的小診所里已無法獨處。她脫下工作服走進鬧市,想用嘈雜來切斷回憶。天上飄著小雪,街面有些滑,但是她的聽覺對那一街嗡嗡營營已經充耳不聞、她已無法駕馭自己的思緒……她接到回國另行分配工作的命令時,已是1952年的深秋。賀遠達調任軍參謀長已兩個月,那時他在軍後方基地。軍列趁夜色過了鴨綠江鐵橋,到達安東。她由兩個警衛戰士一左一右護著,隨著人流走到出站口。車站實行燈火管制,接站的人不多,有個戰士舉了面白色的牌子,走近了,看出月光照耀下的「亞敏」兩個字。一個她見過的自稱是協理員的幹部帶她來到一間首長用的候車室,室內亮著馬燈,窗戶用厚氈子封著。眉目清秀的幹事請她坐了,端過一缸子熱水。協理員問她路上是否遇到敵機,身體好不好,然後就開始乾咳,難以啟齒的樣子。她心裡犯疑。她原來估計可能把她調回後方基地,從倆人的表情看不像。那,還能往哪調呢?她攏了攏短髮,做個「請」的手勢:「說吧,調我到哪兒去?」協理員又咳了幾聲才說:「軍組織部派我們來,是就你和賀參謀長的婚姻聽取你的意見。可能你知道……」「我不知道。」「哦,可能你不知道。賀參謀長已向組織上提出跟你離婚,你如果同意就直接到哈爾濱後方醫院工作,如果不同意就先回軍後方基地。」協理員一口氣說完,生怕斷了就說不下去。「組織上什麼意見?」連她自己都未料到,她的聲音竟如此平靜。協理員反倒吃了一驚,惶然說:「組織上原則同意。」肖萬夫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他進門就說是來等車回前線的,讓那兩個幹部先出去。說:「先前傳的那些話都是謠言,是有人有意搞挑撥,完全不要去管它。賀參謀長的所為我看是賭氣,氣消了就沒事了。小亞你也別太要強,女同志嘛,爭強好勝總不太好。我送你回後方基地,賀參謀長還有兩天才能散會。你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