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內閣垮台的學理解剖
中山返滬后第二件大事便是唐內閣的忽然倒塌,總理大人棄職失蹤(6月15日)。袁總統挽留不了,乃特任首席總長陸徴祥繼唐組閣。唐閣既倒,同盟會在唐內閣中的骨幹分子宋教仁、陳其美、蔡元培也就跟著下崗了。蔡公原是個無關痛癢的好好先生;才高八斗而飛揚跋扈的宋教仁原不要做左舜生(見上節附註);手握兵權、黨權,虎踞上海的陳其美,始終就沒有北上就職。如今宋、陳二人既然總長都不做了,那正好全力搞黨,把同盟會擴大改組為國民黨,然後來搞他個政黨內閣,大幹一番。宋氏認為唐內閣只是個混合內閣,繼唐而起的陸內閣,則是個超然內閣,在這個緊要的開國時期,興利除弊,國事如麻,他二人都不中用。要起死回生,翻天覆地,宋的目標是組織一個清一色的國民黨內閣,由他來做總理,則中華民國其庶幾乎……上節已言之,唐內閣的條件是不能再好了。為什麼不出三個月便壽終正寢了呢?其實這又是個轉型的問題了。須知,依法,唐內閣是個責任內閣,袁總統只是個虛君。但是在兩千多年的政治史裡面,中國出了四百多位皇帝,除了少數的亡國之君像阿斗、溥儀等等之外,有幾個雄才大略的皇帝,尤其是開國之君是個虛君呢?試問漢高祖、光武帝、唐太宗、明太祖與康熙、雍正、乾隆等,哪一位是虛君?相反,我國曆朝盛世如上述者之出現,幾乎都是一字型大小的雄才大略、君權神授、獨裁**的英明之主也。在我國歷史上,往往也是皇權愈大,政治癒清明,大小官吏愈不敢貪贓枉法。因為我國的皇帝向來不直接管黎民百姓,直接管黎民百姓的,是縣太爺和知府、道尹之類的親民之官和巡撫、總督之類的地方官。因此我們的皇帝陛下愈凶,愈厲害,權力愈大,直接管黎民百姓的地方官愈不敢為非作歹。所以在傳統中國里,黎民百姓對權力最大的皇帝,像漢武帝、唐太宗、明成祖、清聖祖(康熙),不但沒有惡感,還由衷崇拜呢!當然我們這四百多位皇帝,不能個個都做漢武帝、唐太宗。如果是才氣平平,或貪戀酒色不喜早朝的懶皇帝,甚或像扶不起的阿斗,那就要靠宰相輔政了。宰相和皇帝一樣,也有好壞嘛!像王莽,他就要乘勢弄權,由宰相晉陞做假皇帝,然後篡位做真皇帝了。像姬旦(周公)、蕭何、曹參、魏徵、王安石、張居正,那就如錢穆所說的副皇帝(見錢穆著《中國歷代政治得失》)。錢氏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基本衛道之士(fundamentalist),他認為傳統中國的相權,是制衡君權的法寶,比現代西方的三權分立制還要完美。其實這是入者主之的誇大。中國相權哪能制衡(check&balance)君權?它只是君權的直線延伸和代理(deputy)。皇帝若是秦皇漢武,宰相就是皇帝的爪牙。皇帝若是阿斗,那麼以重典治國的諸葛丞相,就是代理皇帝,他們之間沒什麼制衡關係。國外的漢學家之中,有人說中國帝王**是東方的極權暴政(orientaldespotism)或嫌過分,而中國古代帝王其權力之大遠非西方(occidental)任何帝王所可比擬,則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事實。法國的路易十四,搞君權神授,說朕即國家,被歷史學家罵了數百年之久。試看咱中華統治者,自秦始皇以後,哪個皇帝不認為他的皇權出自天命(divineright)。在中國的"二十四史"里,國家二字,所指的往往就是今上。朕即國家這個概念,在皇帝這一名詞還未出現的春秋時代,早已有之。所以中國古代的天子,除授命於他的天之外,誰也不怕。為使皇帝也有所畏懼,聰明人乃把一切自然界的災異,都說成天意示警,要皇帝約束他自己的行為,以免遭天譴。宋神宗時代,富弼為宰相時,就有人告訴神宗,災異是自然現象,勸神宗不要聽天意示警那些鬼話。富弼聞報,大為著慌,說:"人君所畏唯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為者?"乃上書數千言,力辯天意示警,不可不信(見《宋史·富弼列傳》,卷三百一十三)。富宰相上書萬言,豈為提倡迷信?他怕的是天子連老天也不怕了,那如何得了?總之,袁世凱當年是絕不肯做虛君的。不但袁氏不做,袁之左右也不讓他做。當時盡人皆知的故事就說,每次唐總理晉謁總統時,袁之左右就說:"唐總理又來欺侮我們總統了。"欺侮多了,袁曾向唐說:"少川,我老了,以後還是你來做總統吧。"老友少川聞此言,如何受得了。不特此也,甚至唐內閣之中的國務委員,像財政總長熊希齡進士,也不可能只聽總理的話,而不聽總統的話。因此熊氏在就借外債一事與六國銀行團交涉時,幾乎事事請示總統,而目無總理了。錢借到了,指派用場,總統也就顧不得總理了。還有啥責任內閣呢!客觀的形勢已教唐氏無法再幹下去,再來個王芝祥案作導火線,總理面子掃盡,接著就失蹤了。說到此,有必要交待一下王芝祥事件。王芝祥,直隸人,原是清末廣西巡撫,附義革命,與同盟會比較接近。此時直隸都督出缺,王以人地相宜,為直隸參議會一致推薦,唐總理乃簽請袁總統加委。袁已同意,但後來忽然改變主意,未經國務總理依法副署,便徑派王為宣慰使,回南京練兵,直隸都督由總統另行委派。這一來,民國政府法制蕩然了。袁總統既然"和尚打傘",唐紹儀就只有微服出京,宣告失蹤,溜之大吉,一去不返了。關於這一事件的是非曲直,我想公正的歷史學家和不偏不倚的讀史者,都很難下絕對性的定論。虛君這個制度,原是以同盟會為主的革命派所精心設計的一套紙制枷鎖,來鎖住袁世凱這個實力派的大猴王。如今猴王一使勁,把這些紙枷紙鎖撕得粉碎,你說孫悟空違法,豈非不切實際的書獃子之見哉?話說回來,要有深厚的法治基礎,法律才會有效。在一個毫無法治基礎的社會裡,獨裁者必然會無法無天。西諺"絕對的權力,絕對的腐化",此之謂也。要搞真正的法治民主(我不說民主法治,因為法治在先,民主在後也),在中國需要長期不懈的努力,在那清末民初的袁世凱時代,哪會有影子呢?大略言之,袁世凱和孫中山的不同之處在於,孫專好搞理想,袁則專要抓實權。袁貪得無厭,做了終身總統,還要做皇帝,這就不是個政治家了;他搞人也要搞到底,睚眥必報,絕不中途罷手,與人為善,這就是流氓了。所以在袁和孫、黃為首的革命派鬥爭中,在黃留守、唐內閣雙雙垮台之後,同盟會在中央政府之內,可說是被掃地出門。袁對他們是連個衙門也不留一個。地方22行省之中,同盟會員只分到粵、皖、贛三省,實力微乎其微。同盟會在一敗塗地之後,如果想捲土重來,唯一的出路就只有寄望於國會了。現在讓我們再來看看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