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他們走到了安心的宿舍。
安心的宿舍是單位分的,那地方我後來去看過,就在南勐河畔那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吊腳樓里。吊腳樓在雲南最早是壯族的經典宅居,因為依水而築,所以用長長的木柱支撐居住平台以防潮濕。用我們北方人的想象來看,住在上面大有空中樓閣水上亭台的快感。不過我沒住過。從安心的介紹中我知道,那片吊腳樓是六十年代建的,已不是傳統的竹木結構,代之以磚石鱗瓦,外觀上有些「解放」感,屋裡刷灰抹白,也易於進行現代裝修。安心那間宿舍雖然只有十餘米見方,但推窗便是清澈的南勐之水,可以看到水上竹筏款款來去和對岸像晚霞一樣燃燒著的木棉樹。遠處,時常會傳來隱約的鼓聲,安心說她一直分不清那究竟是德昂家的水鼓還是傣家的象腳鼓。有時那鼓聲傳來時河面上會縹緲著些霧氣,把遠近的一切塗抹得影影綽綽,……如果你沒有親臨其境的話,千萬不要去想象,因為那聲音那景緻肯定比你所能想象到的感覺,要動人得多。
安心把毛傑帶到宿舍時,已是夜裡四點鐘了,從禮貌上講,她應該讓他進屋休息一下,喝口水再走。毛傑就進了屋。安心為他倒了水,他沒喝,四下看這間屋子。一個單身女孩布置出來的種種溫馨的小情調,讓這男孩有幾分神往。每一樣女孩子特有的小擺設小物件,對毛傑似乎都是一種撩撥。終於,在進了屋子的幾分鐘之後,他抱了安心。他喘著氣喃喃地在她的耳邊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你跟我好了吧,我保證讓你過最好的生活!」
多年以後,安心向我說到這個晚上,她說這個晚上對她來說是個無可挽回的錯誤,她說也許那一陣她太需要什麼了。她需要什麼呢?一個女孩兒獨自一人在一個陌生的小城,每天上班、下班,回宿舍看書。除了一個月鐵軍能從很遠的廣屏趕過來看她一眼,在這吊腳樓上和她親熱兩天,之後她依然得自己守著這份孤獨。一個花一樣的女孩兒,她需要的東西其實太多了。我可以理解她那時的狀態。她和毛傑發生那種事並沒讓我反感,並沒讓我不能接受。從那以後,他們之間的情形對安心來說有點麻煩了,毛傑幾乎天天晚上要到這吊腳樓上來找安心。可能是事過境遷的緣故,在兩年後安心跟我談到這事的時候非常坦白,她並不隱諱地承認她和毛傑又做過兩次,但心裡的矛盾和自責越來越強烈了。她不想再這樣和毛傑偷偷摸摸地廝混下去。特別是每當鐵軍帶著他母親親手做的各種有營養的食物迢迢數百里過來看她的時候,她更會有揮之不去的負罪感。她把鐵軍和毛傑做過比較,鐵軍的外形遠遠不如毛傑那麼帥氣,也沒有毛傑那種野性的激情。但他穩重、專一、思想成熟,從個人經歷到文化修養都和安心更加相配。在理智佔據上風之後,安心決定早點和毛傑分手,該結束的要讓它儘快結束。
還沒等她想好怎麼開口的時候,毛傑自己先開了口。他那天很晚了跑到安心的宿舍,想干那事,安心拒絕。她說毛傑,咱們別再這樣了,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對誰都不好。
毛傑正抱住安心上下其手,聽她此言便停了下來,一言不發地看她。安心正想說下去,他厲聲打斷了她:
「那好,我們結婚好了,我娶你!」
安心看著毛傑那張臉,那張臉真好看。她知道他對她是真心的。她想和他分手但不想傷害他,她不想說咱們不合適你連大學都沒上過;她不想說南德這地方我呆不長我不能在這兒找對象,……她不想說任何有可能刺傷毛傑的話,她只能用坦白這一招,她向毛傑坦白了自己。
她說:「毛傑,我有一個男朋友的,我們都訂婚了……」
她本想詳細說說她和鐵軍的關係,以及和鐵軍家庭的關係,但她剛說完這一句毛傑的臉色就變了。甚至,安心沒想到的,他目瞪口呆地愣了半天突然在安心剛要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喊了一聲「別說了!」接下來他跳下床,一摔門就走掉了!
他的這個反應把安心嚇了一跳,也正是這個激烈的反應,讓安心心裡充滿了歉疚。這下讓她再次體會到毛傑對她是認真的。是她欺騙了他,傷害了他,儘管當初是毛傑主動。
後來,她想給毛傑打個電話,或者給他寫封信,但她不知道寫些什麼,也不敢面對和毛傑通話的尷尬。她以為毛傑生氣了也就不再理她了,不再找她了。這樣也好,就讓他恨她一輩子吧,她也知道誰恨誰一輩子都是不可能的。時間是最強力的消化劑,可將一切刻骨銘心之事化解為無。
就這樣安心度過了一段自我譴責良心不安的日子,內心受了些折磨,有幾天茶飯不思。中國人本來是最缺乏懺悔精神的,因為懺悔是西方宗教原罪說的產物,中國人不承認原罪,所以不需要懺悔。但她真誠地懺悔了。她只是懺悔而已,並不是為與毛傑分手而後悔,因為她知道她必須、只能,做出這樣的選擇。
兩個星期以後她漸漸平靜了,心裡不再像以前那麼難受,她以為一切都已成為往事。可就在這時,毛傑又來了。那一日天色很晚他敲開了安心的門,一進屋就把安心緊緊抱住了。他說:「安心,你跟我走吧,我有錢,我可以養你一輩子!你把你那個工作辭了,我們可以離開這個地方的。」
安心讓他抱了一會兒,這一會兒代表了她對毛傑的未及表達的歉意。但她說:「毛傑,我不想辭職。我和你不一樣,我是把事業放在第一位的。如果不是為了事業,我也不會到南德這個小城市來。」
毛傑鬆開了她,他聽出安心的語氣是嚴肅的、深思熟慮的、不可更改和不容置疑的。他鐵青了臉,喘著粗氣,說:「我還以為,你在乎我!」
安心想解釋,她想該和毛傑好好談談,哪怕自己認錯,求他原諒。她搬過椅子,想拉他坐下來,還未開口,毛傑突然粗暴地把她的手甩開了,他全身都在哆嗦,聲音也控制不住地哆嗦。
「我還以為……你在乎我!」
他不容安心解釋和道歉,摔了門,又跑了,從那以後,他不再來找安心了。但當時他這一跑,安心不知怎麼竟哭了,因為毛傑畢竟給這間小屋帶來過溫暖,帶來過快樂。
這就是在鍾寧去內蒙大草原陪別人度蜜月的那個晚上,安心向我講述的關於她生命中出現過的另一個男孩的故事。這故事並沒什麼特別,但它的結尾卻讓我有些莫明其妙的遺憾,我甚至有一點同情那個倒霉而且無辜的毛傑,儘管我和他沒有半點相近之處,但在我的下意識中,不知為什麼覺得那個小子有點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