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八
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個故事其實遠遠沒有結束,因為在說到毛傑離去的情節時安心中止了敘述。她長久地沉默,情緒低沉,我只好轉移話題,並且試圖用什麼方法重新振奮她的心情。
「喝點咖啡嗎?我去煮。」我說。
「我來吧。」安心替我站起來,到廚房去了。像是要逃避開這間燈光暗暗的客廳,這客廳里充滿了過於傷感的回憶。安心在我這兒住過將近半個月,每天為我燒水做飯,對怎麼煮咖啡顯得比我還熟。
我進了廚房,幫她洗咖啡壺咖啡杯,我們誰都不說話,只有嘩嘩的水聲和電咖啡爐發出的絲絲的電阻聲。安心煮上咖啡,接過我手裡正洗著的一隻杯子,說:
「我來洗吧,有人敲門。」
我放下杯子,看看錶,已經十點多鐘了,誰會來呢?我走出廚房,穿過客廳,打開房門。樓道里的燈黑著,但我看到門前果然站著一個人,我問:「誰呀?」門外的人卻幾乎在我發問的同時,沒等我允許就一步跨了進來。
「我呀!」
我像見了鬼似的腦袋漲大、口唇發麻、兩腿僵硬,身上一下子冒出汗來。
「……鍾寧?」
一點沒錯,確實是鍾寧!
鍾寧得意地笑著,上來就提了一下我的耳朵,「我敲半天門了,怎麼才聽見!沒想到是我吧!我一猜你就想不到!」
我僵硬地堵在門口,幾乎忘記讓路,「你不是……不是去內蒙了嗎?飛機誤點了?」
我幾乎要懷疑這個鐘寧是不是真的,兩個小時以前,我明明把她送到了機場,明明看著她和她的姐們兒夫妻倆有說有笑地走進了檢票口。真正的鐘寧此時應該還在天上,或者,剛剛降落在呼和浩特郊外的機場。
鍾寧一本正經地說:「你不是讓我早點回來嗎,我這不是聽你的早點回來了!」
她見我還愣著,才撲哧一笑,又說:「我根本就沒上飛機,在機場打了個電話給內蒙古我們那個客戶,讓他全陪了。我跟機場的人說我有急事走不了了,航空公司的人還能非把我架到飛機上不可呀!頂多不退票了唄。怎麼啦,我這可是廢了機票犧牲了我最鐵最鐵的發小兒就為了回來陪你的,你怎麼好像還不高興似的!」
鍾寧看著我臉上的那份驚呆,得意忘形地把手上的提包往沙發上一扔,雙臂環繞在我的脖子上,整個身體一弔,便懸了空。她笑著命令道:
「把我抱進去!」
她重重地吊在我身上,我一下毫無準備,差點讓她給吊趴下,連忙下意識地接住她的雙腿,把她抱了起來。接下去,無法躲避的情形終於發生了,安心端著咖啡從廚房裡走出來。兩個女人像是命中注定地,遭遇在這間不大的客廳里,四目相對,近在咫尺,我恨不得身邊能有個地縫鑽進去。
鍾寧似乎忘了她此時還四腳離地吊在我的身上,眼不饒人地對著安心咄咄直視,聲音雖然不大,卻是一副挑釁的腔調:「喲,誰呀這是?」
安心一手端著咖啡壺,一手端著杯子,愣在廚房的門口。她當然看出鍾寧和我是什麼關係了——鍾寧兩手摟著我的脖子讓我這麼抱著,還能是什麼關係!鍾寧肯定也會把安心此時的角色猜透——一個女孩兒快半夜了還呆在這兒,還能是幹什麼的!鍾寧把頭轉過來,突然挑高了嗓門沖著我的耳朵大聲叫喊,我甚至能在她那雙凶光畢露的眼珠子里看到自己張皇無措的臉。
「這誰呀她是!」
我一鬆手把鍾寧放了下來,心裡想拯救這個局面,又絕望地想乾脆破罐破摔,在這剎那間我完全是憑著一種下意識的反應,才發出了聲音:
「她,她是我同學,來北京,順便來看我的。」
我也不知道這個應答屬於急中生智還是愚蠢到家。最先鎮定下來並做出正常姿態的是安心,她放下手裡的咖啡,平靜地對我說:「啊,你有客人,我先走了。」
鍾寧叫住她:「等等,別走!你是他同學嗎?」
鍾寧聲色俱厲,她對安心的這個態度讓我的心像著了火,我真想衝上去像個老爺們兒那樣抽她一頓,可我沒動。我只是壓著火兒叫了一聲:
「鍾寧!」
鍾寧甩過頭來,沖我怒目而視,「怎麼著,我不能問問?」
我也怒目而視:「這是我的客人,你客氣點兒不成嗎!」
我們都有點兒急了,只有安心依然一臉平靜,沒有任何錶情地拿起她的背包,從容不迫地拉開房門,回頭沖我說了句再見,就出去了,房門隨即被輕輕地帶上。
那聲「再見」,我聽出來了,很冷淡,冷淡得讓你覺得是帶了些怨恨。
安心走了,只留下我和鍾寧,我的心也不像剛才那麼緊繃了。現在只有我們倆,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撒謊,可以沒有顧忌地編出各種解釋,而且還可以繼續把義憤填膺的姿態進行到底!——人家就是我同學,大學畢業分回老家我們一年多沒見了,人家到北京來看看我怎麼啦!你對我這態度趕明兒傳出去讓我們同學知道了大家還不得當笑話說!你給我留點臉面傷著你什麼啦,啊?
鍾寧斜眼看我,然後一言不發地在屋裡四下查看,翻東找西,像是要找出什麼姦夫淫婦的證據。結果還好,她什麼也沒找到,連疑點也沒有,最後,她終於說:
「你們男的,我知道你們要臉面,你們要臉面就別干那沒皮沒臉的事兒。我告訴你楊瑞,我什麼都能容你,你說你暫時不想結婚,也隨你。可就是有一條,你別總覺得你聰明你幹什麼事誰也發現不了。紙里包不住火,沒有不透風的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提防點兒別讓我抓著,抓著了你別後悔就行!」
我不再說話,晚上鍾寧就睡在這兒了。熄燈之後她有要求,我沒情緒,表現得很被動。鍾寧折騰了半天也沒調動起我的熱情,她有點惱火,使勁兒推搡著我問:「怎麼啦,跟我治什麼氣呀!你也不想想,我飛機都不上了,專門跑回來找你,你倒好,和一個女的半夜三更躲在這兒幹什麼哪!我看了能不跟你急嗎。結果你還生上氣了。前一陣兒我老去外地,又出國,誰知道你一個人在北京都幹了什麼!」
其實,我並不是生氣,我只是心裡很亂,只是在想安心。我想這下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可是徹底毀了,她肯定傷透了心,就像當初毛傑對她的那種心情。她走時只不過沒有像毛傑那樣用力地摔門。
第二天上午,鍾寧和我一起上班,一起參加國寧跆拳道館工程籌建處的會,聽設計院的設計師來談平面設計的方案。鍾國慶也來了,方案主要是說給他聽。我心不在焉地坐在一邊,熬到中午散會,鍾國慶要請幾位設計師吃個飯,說有些問題還可以邊吃邊談。鍾寧拉我一起參加,我推說頭暈不舒服,想找個地方眯瞪一會兒。鍾寧以為我是昨夜讓她折騰虛了,便異常寬鬆地隨我怎麼都行,分手時還沒忘說了幾句體恤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