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佳期甫定,鍾國慶又找我談了一次話,地點是在他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和鍾寧的挨著,面積可大多了,大班台也更講究。鍾國慶在那大班台後面正襟危坐,嚴肅莊重,弄得我坐在他的對面也必須一臉的深沉,氣氛上完全像是在談工作,其實我們是在談婚論嫁說的全是家務事。
鍾國慶說:「我就這麼一個妹妹,她是我惟一的親人,現在我把她託付給你了,你能對她負責到底嗎?」
我遲疑一下,才說:「盡我所能吧。」
鍾國慶有些不夠滿意地看著我,似乎在琢磨我這個有些曖昧的回答是什麼意思。他也許以為我會激動萬分,會信誓旦旦,會臉色赤紅,但我沒有,我臉上很平靜,而且只有這麼一句不讓人過癮和不讓人放心的表態,於是他加重語氣,又說:
「你以前,我聽說和京師體校一個干臨時工的女孩挺近乎,現在還有來往嗎?」
我嚇了一跳,想不到鍾國慶居然知道安心的事,想不到他會跟我提這個。我愣了一下,才問:「您聽誰說的?」
鍾國慶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說:「你現在和寧寧定了,這方面的行為舉止就一定要注意了。我在生意圈裡混了這麼多年,沒別的,就是朋友多,你有什麼事想瞞我,可不容易。你以前的事我不管,從現在起,你可別欺負寧寧。再說,現在大家都知道你跟寧寧的關係了,你再不檢點的話,那不是讓我丟面子嗎。生意場上的人,丟什麼都行,不能丟面子。」
我低了頭,無言以對。鍾國慶棒喝之後,又杵給我一個「胡蘿蔔」,移過話題說:「你們結婚以後,要是願意在香江花園住,就住在那兒,反正四百多米的房子夠你們住的。你們要是想單住,我給你們另買一套房,公寓也行,別墅也行,你們自己挑。就算我當哥哥的送你們的結婚禮物了。」
我當然不想和鍾國慶住在一塊兒,鍾寧也想跟我找地方單過。於是,我和鍾寧那些天一有空就出去看房子,後來鍾寧看中了富城花園的一套別墅,房型不錯,環境也好,物業管理看上去也上檔次,就是太貴。鍾寧回家跟她哥一說,她哥也皺了眉頭。鍾寧不滿地說:「哥,這可是我結婚,一輩子我就這一次,我可不想湊合。」鍾國慶猶豫了半天,終於點了頭。那幾天鍾寧為這事顯得特別高興,對我和她哥都親得不行。
我也高興,說確切點兒,是一種神經上的興奮。可神經上的興奮肯定是長不了的,沒用多久就難以為繼了。和鍾寧結婚對我來說,也許僅僅算是對人生成就和事業發展的一個選擇,而不是對個人感情和家庭幸福的真切追求。那些天我竭力迴避思考,迴避追問自己,迴避對自己心靈和情感的深入揣摩。因為事業成就和感情幸福究竟孰輕孰重的問題,我左顧右盼也難以答出。一切都隨著事情的進程自然而然地往前走,我只想,這一步反正是早晚要走的。
婚雖然還沒有結,但我已經搬進了香江花園,那幢將近四百平方米的別墅里,有了我一個舒適的房間。那房間里配有很大的衛生間,衛生間里配有很大的浴缸,躺在浴缸的熱水裡,略一抬頭,就可以看到窗外滿目的綠茵。
在公司的業務上,鍾國慶也開始有計劃地栽培我。公司里很多重要的會議讓我旁聽,很多大的活動讓我參加,大大小小的客戶一一介紹給我,以便我積累知識,了解情況,增廣見聞,熟悉關係。他給了我一個國寧集團董事長助理的虛職,而我在國寧跆拳道館工程指揮部的職位,從這以後也就不再兼任了。
所以那天在國寧跆拳道館的工程奠基儀式上,我是以董事長助理的新職露面的,座位的位置還排在了我原來的上級,工程總指揮邊曉軍的前頭。邊曉軍見了面對我更客氣了,一口一個楊總,親熱得我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劉明浩那天也去了,胸前掛著「嘉賓」的紅花。他憑自己社會關係多而名義上佔有百分之十乾股的那個龍華建築裝飾公司這一段對國寧集團上下其手內外夾擊,終於如願以償地中了標,拿到了這筆近八百萬元的大活兒。那天出席奠基式的,還有京師體校的校長,還有區體委的幾個頭頭,還有體育界幾個過氣的明星。大家圍著鍾國慶請來的一個剛剛退下來但威望猶存的領導幹部,人人都是一副彈冠相慶、各得其所的樣子。
奠基儀式很簡單,合資各方講講話,然後由施工承建單位,也就是龍華公司的那位老總,表表態。再然後由特別邀請來的體育界名人給幾句祝賀。再然後嘉賓們一人一把鐵鍬,挖幾鍬土,扔在奠基紀念碑上,意思意思。然後鎂光燈一閃一閃,都留下了紀念。
再然後,就是去萬家燈火酒樓吃奠基飯。在大家呼隆呼隆亂鬨哄上車的時候,我在鍾寧耳邊說道:「我不去了,我肚子有點不舒服,可能要拉稀。我也不想吃這種應酬飯,一大幫人起鬨似的,沒勁。」
鍾寧看我一眼,我讓太陽曬了半上午,臉上確實有點潮紅,有點汗漬漬的樣子,她說:「那我也不去了,你肚子不好我陪你上哪兒喝點粥吧。」
我說:「不用,你不去不好,到時候你哥又該不高興了。上次我頭疼他就說我事兒多。你還是去吧。」
鍾寧說也好,她囑咐我幾句,跟著那大撥人上了車。我望著那些汽車魚貫而去,直到它們被工地上揚起的灰塵遮了一下,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才返回身又進了京師體校。
還不到中午吃飯的時間,我直奔那座行將拆除的跆拳道館。館里正有一個班在上著課,我看到教練,還沒來得及開口客情兒,教練就一通沖我篩乎:「喲,聽說你現在是咱們俱樂部的老闆了,看在你我師生一日的情分上,將來可得給口飯吃。」
我笑笑,沒興趣跟他貧嘴,我問:「安心今天在嗎?」
「誰呀?」
「安心,那個雜工。」
「噢,她呀,早走了。你找她有事?」
「走了?今天出去了?」
「她讓我們這兒開除了,這都是多少天以前的事兒啦。別人不知道你應該知道啊。」
「開除?」我大吃一驚:「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是俱樂部開的,聽說這女孩兒在外面比較風流,咱們這兒畢竟是國家辦的俱樂部,她在外面萬一出點什麼事兒,對咱們這兒影響不好。」
我愣了半天,轉身就走。教練好像在我身後又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
我飛快地跑到安心住的那間小屋,小屋的門反鎖著。我從門縫裡探頭探腦,裡面黑黑的什麼也看不清。我又跑到京師跆拳道俱樂部的辦公室,迎面看見俱樂部的馬經理拿著一個飯盒出來,看樣子正準備去食堂吃飯。我知道馬經理很希望在新合資的國寧跆拳道俱樂部里繼續擔任經理,可其實國寧公司對他並不屬意,今天去吃奠基飯的名單里,都沒把他擺進去。國寧公司最早還是他跟我接頭請進來的,如今看來,真有點算是引狼入室了。我顧不得寒暄和安慰,急急忙忙地問:
「馬經理,安心為什麼給開除啦?」
「安心?」馬經理正想跟我親熱,冷不防我上來就直眉瞪眼地這麼一問,反應了半天才說:「你是說原來這兒的那個臨時工吧,怎麼啦,你認識?」
我胡亂地解釋:「啊,是我一同學的妹妹。她犯什麼錯誤給開了?」
「啊,開她是你們國寧公司提出來的。你們現在是咱們體校的投資夥伴,合作對象了,又是大股東,你們的意見咱們不能不尊重啊。」
「國寧公司提出來的?」我像讓什麼人用棒子打了一記,腦子裡說不清是發矇了還是清醒了,只覺得心頭一陣劇痛!
「為什麼?她得罪誰了?」我明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可還是下意識地追問。
「聽說這女孩兒生活作風不大好,在社會上屬於那種比較亂比較那個的女孩兒,說不定還在外面靠她那臉盤掙著錢呢。這種人咱們要是知道了咱們也不能留。」
我胸膛堵住一口氣,堵得我幾乎說不出話來:「憑什麼……他們憑什麼這麼說人家!」
馬經理顯然並不掌握什麼真憑實據,籠而統之地正面分析道:「你們國寧公司的人,社會接觸面大,我估計可能是有人知道了她的什麼事兒吧。」
我幾乎是大吵大鬧地叫道:「那你們,你們也應該調查清楚再說呀!怎麼別人這麼一說你們連調查都不調查一下就給人家開除了,開除了人家吃什麼?」
馬經理愣了,似乎覺得為一個同學的妹妹犯不著如此光火,但他還是耐心解釋道:「她又不是我們這兒的正式工,我們也不可能到處去調查她這些事兒啊,既然股東方提出來了,我們當然相信股東了。另一方面說,萬一我們不開了她,你們公司再不給我們投資了,這不是因小失大嗎。」
「她,她上哪兒了?」我已經絕望。
「不知道,走了有一個多月了吧。」
我明白了,從時間上算,就在鍾寧那天晚上在我家見到安心不久,安心就被他們趕走了。這事已經發生了一個多月了,我居然一點兒都不知道。我只顧著準備結婚,選別墅,買傢具,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安心的生活實際上已經讓我給毀了。
我很難受,我很生氣!我太對不起她了!
那天我沒有回香江花園,我回到了自己住的小屋。中午飯和晚上飯我都沒吃,我沒覺得一點餓。我只覺得氣憤!我氣憤得束手無措!我只能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裡,鑽心地想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