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放好玉石,她輕吻了鐵軍緊閉的嘴唇,那嘴唇像鐵一樣堅硬,像鐵一樣冰冷。那堅硬冰冷的感覺後來很久很久,一直還留在安心的唇上。
安心直起身來,她的目光和站在一邊的李師傅相遇,李師傅的臉上,驚奇和感動都有。他在這裡工作了三十年,大概從未見過這樣的訣別,一時有些發愣,直到安心說謝謝你了李師傅,才如夢方醒。他走過來,動手幫安心把鐵軍的遺體推回到冷凍格內。這時他看到了鐵軍枕邊安放著的那隻玉觀音。
「李師傅,我想拜託您一件事,等一會兒他們給他穿完衣服,您把這個放在他的衣服里,行嗎?」
李師傅的目光在那玉觀音上摩挲了一下,移向安心,他沖安心點了一下頭:「你放心好了。」
安心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天已大白。
安心提著箱子離開醫院,沒再盤桓,沒再逗留,她知道從現在起,她已經不屬於廣屏。她乘了一部公共汽車,直接去了廣屏火車站,買了廣屏至北邱的車票。當一列火車載著她開出廣屏的時候,紅彤彤的太陽才剛剛在這個城市的無數高樓大廈之間,升了起來。
在她離開醫院也許不到十分鐘的工夫,廣屏市委宣傳部鐵軍治喪小組的幾個工作人員和鐵軍家的兩個親戚,就扶著鐵軍的母親來到人民醫院的太平間。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專門從廣屏革命公墓請來的化妝師。鐵軍母親帶著她為兒子買的一套嶄新的西服和襯衫,她說她要像兒子小時候每天起床那樣,親手為他穿上衣服。
上午九點,張鐵軍的遺體告別儀式在廣屏市人民醫院第一告別室舉行。據說到場的人非常多,單從人數上看,不亞於一個局長的規模;據說前來表示悼念的領導人物也不算少,級別最高的是廣屏市人大的邢副主任和他的夫人;據說鐵軍的母親克制了自己的哭泣表現得相當堅強,令在場的所有人對這位母親的人格意志都感到無比的驚訝和由衷的欽佩。
告別儀式之後,鐵軍的遺體被送到廣屏革命公墓,在熊熊爐火中化為一捧青灰。鐵軍的母親不顧大家勸阻,一直到火化結束她親眼看到和親手摸到了兒子的骨灰之後,才離開公墓回家。她對送她回來的人說她很累了要睡一會兒,趕走了本來執意要陪著她的兩位親戚。等到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她才走進自己的卧室,關好門,伏在床上,出聲地慟哭起來。這時候,從時間上算,安心乘坐的火車已經接近於到達北邱。
所有這些關於安心、鐵軍、他們各自的父母、他們各自的工作以及他們的同事和仇敵的故事,先是出自安心本人的敘述,再經過我後來的耳聞及目睹,最終完成於我的想象和推測。故事的細節和人物的心跡通常是不難想象和推測的,何況我後來跟安心一起去過北邱和南德,我親眼看到並且親身遊歷了這個故事發生的那些地點,感受了歷史和人文的背景。這背景表面上在這地方平淡無奇,甚至無影無形,但對故事發生的原因和它的結局意義深遠。
在這些地點中,我以前惟獨沒有去過的,便是清綿。清綿不是那些情節演繹的主要空間,它在這些故事中的作用,更像我剛剛說到的背景。對,它是背景,是這段故事的主人公靈魂中的氣質之源。
安心和我說得最多的,也是清綿。每個人都會對自己的故鄉和童年保留著人本主義的偏愛和思戀。清綿作為古哀牢國的后屏,歷史上也是一個人傑地靈、兵家必爭的要衝,歷經了千年的滄桑變化,如今反倒相對閉塞起來。我在那張從火車站前的雜貨店裡買來的旅遊指南上,看到清綿悠久的歷史被幾句話簡單地概括,更加深了我對這裡懷有的神秘感。旅遊指南上重點介紹的名勝,是一段古城遺址,是清綿惟一殘存的漢唐古迹。而文字簡介中只說到清綿拓城於漢,漢武帝徙呂不韋宗族後代之於此,設不韋縣,以「彰其先人惡」。到明代才改稱青綿,民國時再改為清綿,如此而已。
我向火車站前那位小店的老闆打聽了方向,去安心家正好要穿過那段殘存的城郭。去那城郭先要走一條數十米長的索橋,涉過激流滾滾的清綿江。在穿越索橋時我舉目四望,四周的山和腳下的水彷彿都沒有聲響。見不到一個人跡。天上有一團棉花般的白雲,閑散地浮擱在對面的山頭。這裡真是一個幽靜的仙境,感覺上離外界凡塵的喧囂,已經很遠很遠。
過了橋再走一刻鐘,就看到清綿縣的街市了。街市上以古舊建築居多,但看上去只有把口的那座城門才是真正的古迹。這古城殘址比我先前的預想還要完整,雖然大部分城牆已不復存在,但城門和箭樓仍然臨風而立,歲月依稀,風韻宛然,成為這清綿縣的一處最為顯目的標誌。
清綿的縣城實際上是兩塊巨岩夾峙的一個隘口,太陽這時早已升起,但形同深谷的縣城還籠罩在一片深沉的陰影之中。這陰影使整個縣城尚未蘇醒,商店大都沒有開張,街上少有行人。我走近古城的城門,看到前設一碑,上有古城簡介,顯為今人所書:「此城建於西漢元封二年,城周七里,高三丈五尺,深一丈,設六門,……改建於清乾隆五年,知縣袁宏野就地取材,修殘補闕……」我穿過城門時,果然發現每塊城磚之上,都隱約燒有「乾隆甲午知縣袁造」字樣。這些墨跡猶存的字體讓我體味到整個清綿文化歷史的豐富姿彩,進而也對生自於斯的安心增添了某些微妙的了解。
除清綿以外,安心的所到之處,我後來大都走遍了。連最不重要的北邱,這個從情節上說即使忽略也無傷梗概的縣級城市,我都做過短暫的逗留。安心在這裡工作生活總共不過百日,她就住在建材公司的一間集體宿舍里,和幾個專司切割大理石的女工住在一起。那些女工只知道這位何燕紅是從保山那邊調過來的,大概是公司里一個頭頭的朋友的孩子。她們都拿她當小孩子。公司里的人都以為她是個小孩子,就像我當初在京師跆拳道館訓練廳里見到她時一樣。她的形象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剛剛離開父母還迷戀於追星和吃零食的少女。在周圍人的眼裡,她和那種少女惟一不同的是,不愛說笑,不太合群,每天只是獨自一人低頭往返於宿舍與辦公室之間,生活單調,興趣枯燥。這樣自我封閉的女孩子,無論是她對別人還是別人對她,都不會有任何飛短流長的口舌是非和閑言碎語。
她上班的地方就在宿舍前邊的一座百米之遙的小院內,她的工作是在公司的銷售部里當統計員。沒錯,正如南德市公安局政治處的同志告訴她的那樣,這個公司效益好,工資高,她每月掙的錢連工資帶獎金帶飯費帶據說每人都會有的年終分紅,比她在緝毒大隊當實習警司還要多個一百多塊呢。
工作簡單,生活安定,收入不錯,儘管,有些寂寞,但此時的安心和一年多以前剛到南德時的安心相比,完全不同了。她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殺和生離死別,她需要孤獨,需要安靜,她不想和任何人過從密切,不需要向任何人傾訴,不需要任何娛樂和朋友。她只想這樣靜靜地生活,這樣生活挺好。但是,這段安靜得在外人看來幾乎過於枯燥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在安心來到北邱落戶剛滿三個月零六天的那個早晨,她向她所在的建材公司銷售部遞交了一份內容簡單的辭職報告,並且在當天晚上就悄悄地離開了北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