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3)

第二十章(3)

走得這樣倉促,這樣悄無聲息,這當然是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了。這種事情說是特別,其實在那些小地方大概很常見,很普通,不值得大驚小怪。那就是:這家建材公司新上任的經理,也就是剛剛禪讓了經理職務退身當董事長的公司老闆的兒子,在向安心做出多次暗示之後,終於公開地,而且是強硬地,向她求愛了。

在安心眼裡,那位董事長的繼承人是個典型的花花公子,整日身邊美女如雲,對那種窮人乍富式的揮霍沾沾自喜。他見了安心之後便發誓從此不近女色,並且,他讓安心看見,他說到做到。他已三十多歲,這點毅力至少短期內是拿得出的。就像當初我追安心時那樣,他不斷地邀她出去吃飯,關心和改善她生活起居的種種條件;比我追安心更方便的是,在遭到謝絕後,他可以用公司領導的身份居高臨下地關心她的思想和業務表現,常把她單獨叫到經理室去「談工作」什麼的,……安心擺脫不開,無處可躲,她惟一的辦法,是打電話給老潘。可老潘又能怎麼樣呢,除了在電話里教她一些辦法讓她妥善處理之外,別無良策。

老潘教的那些辦法太常規了,不過是一般女人拒絕男人的那些語言和方式,或者說,是一般女下屬拒絕男上司的一些過時的技巧。這對那位土頭土腦如狼似虎以為有錢就有一切的小地方的大款來說,沒用。有用的方法或許只有一個,那就是安心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世——結過婚,有孩子,她不是什麼保山來的小家碧玉何燕紅,而是隱姓埋名被人追殺的緝毒警官安心。只有這樣才能把那位閱歷淺薄沒見過世面的經理嚇住,但這方法老潘絕對禁止她用。

這位民營企業的經理是靠君位世襲財產繼承而擁有權力的,這樣上台的人一般的特點不外是喜歡大吹大擂大手大腳而且濫用職權。特別是在人事方面,肯定是個人說了算。在這種私營公司內部,權力的自由度本來就是相當高的。他一句話,就決定把安心從銷售部調到總經理室,當公關秘書,負責協助經理應酬客戶,並通知她近幾天就陪他到大理和昆明出差。私下裡還許諾馬上任命她擔任公司的經理助理,還給她另外找了一處獨立的單元住房。就在他把這套兩房一廳的住房鑰匙放到安心辦公桌上的第二天,安心決定辭職並在當天離開了北邱。

她回到了清綿。

她這時心裡只想回家,她只想著她的爸爸媽媽和她孩子都在家裡等她。

她的家,安心向我描述過,是一幢漂亮的北方宅院式的民居,這是安心的爸爸開作坊最掙錢的時候,加上以前多年行醫賣葯的積蓄,在原來她家的老屋基址上翻蓋的。灰牆青瓦,前廊后廈,重檐藻井,磚雕彩繪,……蠻是那麼回事的。因為安心的母親是從山西插隊過來的,所以這房子蓋得多少有點像祁家大院和喬家大院的風格。當然不是說規模,而是說樣式。住在這種古老的宅院里,有一種特別世俗的生活情緒和樂趣。院子里還可養些雞犬之類,和一般農民經濟實用的功能不同,安心家養的雞鴨狗兔,是寵物,是家裡的一個氣氛。安心常常樂於向我描繪她家小院的這種表面鄉俗實則離世的氣氛,這種氣氛讓這幢宅院在我的靈魂深處已經成為了一個天境的象徵,一個避難的象徵,一個世外桃源的象徵。那灰調的大房檐、天井般的院落,飽滿的月亮門和威嚴中透露著喜慶的石獅子,統統匯入我的冥想,——這座北方的宅院,在一片雄山秀水的背景前,在夕陽的襯托下,在周圍傳統的雲南民居特有的暗紅里,在我想象的視線中,如一片海市蜃樓那樣,習習生煙。

我就是以這樣的情懷想象了安心回家的畫面——她在山霧蒙蒙的清晨扛著自己的行李,走進了那個和霧和清晨同樣顏色的院落。她看到了黎明即起正在院子里餵雞的母親,母親在驚異地凝視之後,默默無言地擁抱了她,剛剛起來的父親恰在這時披衣走出房門,看到了終於歸來的女兒……

和父母及兒子的團聚對安心來說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尤其是隔了三個多月之後再見到她倖存的兒子,說不出來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如果沒有這個孩子,她也許不會有那麼悲傷的心情,那種悲傷實際上是對孩子的憐憫。現在,孩子只是她一個人的,沒有父親——她在心理上從未把毛傑當成孩子的父親。她總是猜測沒有父親的孩子該是多麼可憐。憐憫常常能喚起巨大的愛心,她覺得孩子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她能負起責任。

她給孩子重新起了一個名字,這名字是她母親的主意,叫安雄。母親覺得安這個姓的形象就像屋裡呆著一個女人,男人姓這個姓很容易給人沉悶軟弱的感覺,就像安心的父親。如果在安姓之後單設一個雄字,便有了陽剛之氣。安心也覺得這名字很好,簡單,有力。而且,她可以小熊小熊地叫她的兒子,小熊成了兒子的小名。小熊這兩個字給她的感覺是既勇敢又憨態可掬,很適合兒子的樣子。後來很久她才聽說東北人說熊其實是指蠢笨和膽小沒用的意思。

因為這個孩子,安心盡量不再去想鐵軍,鐵軍和孩子已經無法聯結在一起。她發覺這種不能聯結在一起甚至還有點對立的愛,對她來說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她現在的神經已經過度疲勞非常脆弱,這種痛苦她心靈上已承載不起。

她和孩子一起,住在父母身邊,讓心情慢慢平靜。這座院子蓋好以後她只是偶爾回來住過,還有幾分陌生。現在,她每天足不出戶,細細地品味著這院子里的每一個角落,摩挲著每一樣東西,尋找著自己有家的感覺。更多的時間是陪孩子玩兒,孩子睡了她就守在他的身邊,看他睡覺時微皺的眉頭。那皺眉的樣子使兒子小小的面孔顯得心事重重。那表情很像鐵軍,但五官的形態,還是更像毛傑,尤其是那張小嘴和腮邊的酒窩,越看越像毛傑。

其實毛傑的形象在安心的記憶中應該早就變了,變成了毫無表情的一具行屍走肉,那就是她在法庭上最後見到的那個毛傑。這張臉如果毫無表情,再加上他帶著毛放半夜突襲槍殺鐵軍這樣一個事實,不用說安心,連我都可以想象,那將是一個多麼兇殘的面容。

安心在家裡住了半個多月,她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儘管她爸爸的中藥加工廠早就關門停業,她媽媽的工資收入也微不足道,但家裡的生活依然是優越的。這優越是一種感覺,是晨昏起居無不受到關懷呵護的嬌慣和安逸,這種嬌慣和安逸是自她多年以前離家練道求學和工作之後,就很少享受的。可她一旦享受到父母羽翼下的溫暖,她又產生出另外一種焦灼,那就是對未來的茫然。

安心從小的個性、志向,都不可能這麼永遠地清閑和享樂下去。她爸爸曾勸她留下來跟他學醫,把祖傳的那點本事傳下去。現在這個時代連最傳統的中醫世家也不再固執那種傳兒不傳女的陋俗家規了。而且,中醫是一個永遠的飯碗,這世界再發展,再變化,再不可思議,就算到了農民種地都只用在計算機上敲敲鍵盤的那一天,中醫也不會過時!早晚有一天連外國人也會迷信丹參丸散,望聞問切!安心的爸爸就堅信,早晚有這麼一天的!中醫本來就是一門最深的科學。

但母親不願意安心留在家裡學醫。女孩子學醫的很少,學出來病人也不信任。母親也是看多了人文社科一類的書籍,骨子裡還是有些理想和抱負的,希望自己的子女能走出家庭,走出閉塞,出門遠行。她想讓後代走出去倒不是非要她濟世達人,只是覺得年輕人總歸應該出去見見世面,即便事業無成,也算受了磨練。母親堅信,一個青年受沒受過磨練,將來做人的質量肯定是不同的。另外,母親也想,安心一個人在家帶著個孩子,時間長了,左鄰右舍鄉里鄉親,總不免閑言碎語。她和安心,母女倆都是要面子的人。

再說,女兒痛定之後,總還要擇婿嫁人。且不說這小地方的小卜冒母親沒有一個看上的,就是看上了,安心拖著個孩子二婚再嫁,人家要不要呢?凡是小地方的風俗思想,對女人的貞操節烈之事,都看得很重,尤其是雲南人,要面子勝於要命。

所以母親對安心說:「媽媽捨不得你走,你在家呆一輩子媽媽也養得住你。可你是個大學生,這樣呆一輩子你會覺得好嗎?你還想不想再到廣屏這種大城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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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觀音(漫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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