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風雲》第三章(1)
羅達嫁給海軍軍官這麼多年,卻始終不習慣於整理行裝和搬家。她幹起來倒很在行,開列長長的名單,記起各種瑣事,半夜裡醒來匆匆記下筆記,不過她也會一下子變成潑婦,從黎明到深夜,屋裡到處可以聽到她忿怒的聲音。帕格整天呆在海軍情報部里,拚命研究德國,連飯都在陸海軍俱樂部里吃。然而,儘管日子緊迫,羅達卻辦得頭頭是道:貯藏好傢具,鎖上屋子準備出租,付清欠賬,收拾好她自己的衣服和帕格那隻裝便服和軍服的沉重大衣箱,還把梅德琳送到自己妹妹家裡。大郵船彎彎的黑色船尾高矗在河邊石子路上,船尾上橫寫著"不來梅"幾個金色大字。金字上面,迎著赫德森河上吹來的涼爽而帶有魚腥臭的微風,一面極大的紅旗在飄揚,露出中央白圈裡一個黑色大卐字。"老天爺,這一切都實有其事。"梅德琳從出租汽車出來的時候跟華倫說。"什麼實有其事?"華倫問。"哦,關於希特勒的一切。納粹、'元首萬歲'、焚書--在報上讀到這一切,總覺得那麼可笑、那麼瘋狂,簡直難以相信是真的。可是瞧,卐字就在那裡呢。"維克多·亨利抬頭瞟了一眼納粹國旗,整個臉兒都皺蹙成一團。羅達在興緻勃勃地吩咐腳夫搬運行李。"裝運這隻桶還必須得到特別許可。希望我們的德語沒有白學。你們跟我們一起上船去看看吧。"他們坐在鑲有陰暗的雕花護牆板的頭等艙房裡,在一大堆手提箱和衣箱中間凄凄涼涼地說著閑話,後來坐立不安的羅達忽然跳起身來,拉著華倫一起到郵船的甲板上散步去了。梅德琳趁機告訴她父親說她不想繼續念大學了。跟她呆板的姨母和更呆板的姨父以及兩個孿生表弟一起生活兩年,她說,是她怎麼也受不了的。"那你打算幹什麼呢?念了兩年大學,老有好幾門課不及格,"維克多·亨利說,"你總不能整天躺著看《時裝》雜誌一直到出嫁吧。""我要找個職業。我可以工作。我對學校膩煩透了。我討厭讀書。我一向對讀書不感興趣。我不像您,也不像華倫。我揣摩我倒更像拜倫。我拿我自己也沒有辦法。""我也一向不喜歡讀書,"亨利回答說,"誰也不喜歡讀書。你只是做你應該做的工作,而且應該把它做好。"女兒筆直地坐在大圈椅的邊沿上,露出最討人喜歡的微笑。"求求您!先讓我休學一年吧,我保證我幹得了。紐約的無線電中心有不少工作給年輕姑娘做。我要是幹不了,就一定老老實實回大學去念書--""什麼!紐約?才十九歲,就獨自個兒到紐約去?你瘋啦?""就光今年夏天,讓我試試吧。""不成。你得跟奧古斯塔姨母一起到新港去,照已經安排好的那樣。你不是一向很喜歡新港嗎?""去一個星期,當然很好。住一個夏天,那就叫人膩煩死了。""你還是去吧。從秋天開始,我要你按時寫信給我,報告你大學里的學業成績。"梅德琳往圈椅上一靠,從基普·托萊佛送來的滿滿一籃新鮮水果里挑了只蘋果,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她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前面,偶爾恨恨地瞪了她父親一眼,一聲不響地啃著蘋果,一直到她母親和哥哥回來。帕格拿了本談德國鍊鋼業的書看著,盡量不去理會她的眼色。他並不喜歡在這樣情況下跟他女兒分別,不過她提出的要求他簡直無法想象。"不來梅號"中午開船。華倫和梅德琳剛離開碼頭,樂隊就奏起一支歡樂的德國圓舞曲。他們坐出租汽車進城,一路上彼此很少說話。亨利的沉默寡言給全家樹立了榜樣;孩子們只是在小時候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成年以後就各走各的生活道路,很少彼此談論如何生活。華倫送梅德琳到無線電城下車,並不問她在那兒打算幹什麼。他們約好一起吃晚飯,看一場戲,然後乘午夜的火車回華盛頓。梅德琳走進美國RCA無線電公司大廈,在極大的休息室里東張西望,獃獃地看著繪在牆上和天花板上的迪亞戈·里維拉壁畫。後來她又溜達到一排全國廣播公司藝術人員和職工的專用電梯附近。她發現進進出出的人大多不向那個穿制服的看門人出示證件,只是沖他微笑著,揮揮手,或者匆匆穿過用繩子攔成的入口。她也急匆匆地溜了進去,努力裝出一副像是二十五歲而且是內部職工的樣子。看門人斜盯了她一眼,伸出一隻手想攔住她。她卻一個箭步躥進了一座擠滿了人的電梯。她在廣播公司內室里閑逛了一個鐘頭,欣賞著厚厚的咖啡色地毯、高大的黑色圓柱、一車車從她身邊經過的燈光和廣播設備、廣播室外面耀眼的紅燈、從各個門口匆忙地進進出出的美麗姑娘和漂亮青年。她走到人事處門口站了很久,從兩扇敞開的大門外面往裡窺探,就像一個小孩子在看一個擺滿糖果的櫃檯似的。她終於離開了,把一天的時間消磨在百貨商店裡。再說華倫,出租汽車把他送到市中心,在侖柏曼耶飯店和一個三十左右的美貌女人相會。她長著兩隻憂鬱的大眼睛,一頭淡黃色秀髮,講起小說、繪畫、音樂來繪聲繪色,熱情洋溢,但華倫對這類題目並不太感興趣。他在學校里的主修課是歷史和科學。他們很早吃完午飯,就在旅館房間里消磨時光,他對這倒是比較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