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風雲》第三章(2)
他跟他妹妹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梅德琳從他放在桌上的煙盒裡取了支香煙,點了火,不太在行地抽起來。她那種倔強的、自滿的、有點惹人愛憐的神氣引得華倫哈哈笑起來。"貓不在了,嘿!"他說。"哦,我抽煙抽了好幾年啦。"梅德琳說。郵船拉了三聲汽笛,碼頭上的橋架從艙口抽走,樂隊在下面奏起美國國歌。羅達一下子衝動起來,馬上轉向她丈夫,露出甜蜜的笑容--這樣的笑容他有好幾個星期沒有在她臉上看到了--用兩臂摟住他脖子、微張著嘴熱烈地吻著他。"唷!咱們動身啦,帕格,是不是?到德國去。簡直是咱們的第二個蜜月!嗯!"一直忙於收拾行裝、憋著一肚子氣的妻子竟主動向他獻起殷勤來,使用情專一的帕格像收到生日禮物似的,喜出望外。這是個好兆頭,看來不僅在船上那幾天,而且可能在僑居柏林的整個時期,他們都能過得幸福。他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嘿!"羅達掙脫了,吵嗄地一笑,兩眼放出光彩。"別這麼猴急,小夥子。我想喝一杯,光是想喝一杯,我也不管太陽過了帆桁梢沒有。我知道自己需要什麼。香檳雞尾酒,也許兩杯,也許三杯。""沒問題。咱們就在這兒喝吧。我去要一瓶來。""不成,帕格。這次橫渡大西洋將是一次愉快的長途航行。咱們到酒吧間喝去吧。"郵船正離開船塢,嗚嗚地連聲拉著汽笛的拖輪把船轉向南方,腳底下的甲板開始震動。一群面帶倦容的快樂的旅客已經擠滿酒吧間,發出亂鬨哄的鬧聲。"我還以為大家都患了戰爭恐懼病呢,"羅達說,"這兒好像沒有一個人擔憂。"他們在櫃檯旁邊找到兩隻空凳。羅達舉起一杯香檳雞尾酒,問道:"嗯,祝誰健康?""孩子們。"帕格說。"好的。咱們被棄的雛鳥。好吧,祝孩子們健康。"羅達一邊喝香檳,一邊興緻勃勃地談論"不來梅號"上講究的設備。她說,在目前這種日子乘德國輪船旅行,使她覺得自己很富於冒險精神。"帕格,你看這個酒吧間里真會有納粹分子嗎?"她天真地問。坐在羅達旁邊那個紅臉的胖子瞟了羅達一眼。他戴了一頂飾著羽毛的綠帽子,拿了把啤酒壺喝酒。"咱們到甲板上散會兒步吧,"帕格說,"瞧瞧自由女神像去。""不,先生。我還要喝一杯。我早就瞧過自由女神像啦。"帕格果斷地微微擺動一下拇指,羅達就離開了凳子。只要一接觸到他的海軍工作,帕格就能把她當作甲板水手看待。他替她開了門,一陣風撲面吹來,他們迎著風走到船尾,看見海鷗在上空盤旋鳴叫,旅客們麇集在欄杆邊,觀看曼哈頓島上的建築物在棕色的霧氣中掠過。帕格靠在一處左右無人的欄杆上,悄悄地說:"瞧,除非像現在這樣在露天,你可以斷定咱們在旅途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記錄下來,不管是在什麼地方。在酒吧間,在飯桌上,或者甚至在我們的艙房裡。你可曾想到這一點嗎?""嗯,想倒是想過,可是--甚至在我們的艙房裡!真的嗎?"帕格點點頭。羅達沉吟不語,接著嗤的一笑。"你是說--你不是說日日夜夜吧,帕格?從不間斷?""這是工作要求。他們要是不這樣做,未免太馬虎了。而德國人辦事是從來不馬虎的。"她覺得好笑,微微把嘴一噘。"那麼好,先生,在這船上,你就離我遠遠的吧,我能說的就是這麼句話了。""在柏林,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咱們難道不能有自己的住宅?"他聳了聳肩。"基普說過,你要習以為常,別老擱在心上。我是說從此咱們不再有秘密可言。你就像一條放在玻璃瓶里的魚,一點不錯。話說回來,自己說了什麼或者做了什麼,怎麼能不擱在心上呢!""說真的!"她臉上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半帶懊惱半帶興奮。"我真不知道自己事先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嗯!他們說,愛情自有辦法,不過--哦,去它的吧!真的它不見得就那麼重要,對不對?現在我可以再去喝一杯嗎?"晚飯前不久,從艙房的下面門縫裡塞進一張雕版印的請帖,邀請他們同船長共進晚餐。他們就帕格穿不穿軍裝的問題討論了一番,最後決定不穿。這個決定後來證明是正確的。桌上,有一個跟維克多·亨利一樣矮、一樣沉默的德國潛艇軍官,也穿一套棕色便服。船長是個呆板的人,穿一套鑲著金鈕扣的藍制服,挺著個大肚子,用講得很慢的英語或者很清晰的德語笨拙地跟女客們開玩笑,他的兩隻藍眼睛在那久經風霜的胖臉上閃閃發光。他不時輕輕彈一下指頭,就有個穿得很齊整的管事一步躥到他身邊。船長簡短地吩咐他幾句話,那管事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匆匆離開,向侍者們做著手勢,他的長禮服的下擺不住地扇動著。食物非常豐富,味道也極好;花瓶里白色和紫色的蘭花也非常悅目。酒的品種之多引起帕格的憂慮,因為羅達一興奮,就會喝醉。可是她吃得津津有味,喝酒很有節制,用流利的德國話跟船長說說笑笑,引得他十分開心。潛艇軍官的妻子坐在亨利左邊,她是一個金髮女人,穿一身領口開得很低的綠色薄紗衣裳,露出相當一部分奶油色**房,帕格問她是不是拍過電影,她先是吃一驚,隨即溫柔地笑起來。他右邊坐著一個矮小的英國姑娘,穿一身灰色蘇格蘭呢衣服,她是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兒。塔茨伯利是桌上惟一真正有名的人物,他是英國的電台廣播員和通訊員,身高六英尺二,大肚子,金魚眼,粗眉毛,有一個露出青筋的大鼻子,戴一副厚眼鏡,說話聲音宏亮,吃東西胃口極大。他哈哈笑著來到飯桌上,誰跟他說什麼他聽了都哈哈大笑,他自己不管說了什麼也哈哈大笑。他長得非常丑,他的衣著一點也沒減輕他的丑容:一身鐵鏽色的細毛衣服,一件花格子襯衫,一個綠色大蝴蝶領結。他只抽香煙,香煙夾在他的香腸似的胖指頭中間顯得非常小;像他這樣的人應該抽煙斗或者黑色長雪茄,但他手裡總是夾著一支香煙,除非是他忙著使刀叉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