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風雲》第三章(4)
"嗯,我當時在驅逐艦上。""我呢,在水底下。也許咱們已經不是第一次相逢了。"格羅克講英語時略略帶點德國口音,但並不難聽。"很可能。"帕格把那本談潛艇的書放回到書架上,取下塔茨伯利寫的書。格羅克說:"咱們在晚飯前一起喝一杯,彼此交換一下對一九一八年大西洋的看法,好不好?""好極了。"帕格想坐到甲板上的椅子里看一會兒塔茨伯利的書,然後下去工作。他帶來一些關於德國的工業、政治和歷史的書,都是又厚又重,他打算在赴任的路上把它們全部看完。情報手冊之類的玩藝兒當然很不錯,不過他喜歡自己鑽研,在使人寒心的大厚本里尋找更多的細節。書上記載的東西多得驚人,可惜經常缺少銳利而仔細的眼睛。船頭上波濤洶湧,白色的浪花在陽光燦爛的藍色海面上形成一個V字。"不來梅號"像一隻戰艦似的乘風破浪前進。帕格抬頭瞧了瞧從煙囪里冒出來的淡煙,又望了望大海,估計刮的是西北風;風速大約十五海里,船速十八海里,港口處四級風浪,前方遠處積雨雲下面有雨和暴風。他不由得懷念起海上生活來。他離開海洋已經四年了,不當指揮官已經十一年了!他站在船頭上的欄杆旁邊,靠著一根吊救生艇的柱子,深深吸了幾口海上的空氣。兩對中年夫婦從他身邊走過,一望而知是猶太人,都穿著講究的運動服,一邊走一邊興高采烈地談著話。他們轉過甲板上的船室就不見了。他正望著他們的背影,忽聽得塔茨伯利洪鐘般的聲音:"哈羅,中校。我聽說你天一亮就帶著我的帕姆一起散步了。""哈羅。你看見剛才走過的四個人嗎?""看見了。不用說是猶太人。喂,那是我的書嗎?多麼叫人感動。你看了多少啦?""我剛從圖書室借來。"塔茨伯利的小鬍子憂鬱地耷拉下來。"怎麼!不是你自己買的?去他媽的所有的圖書館。這樣你看了書,我連一個子兒也拿不到。"他哈哈一陣大笑,把一隻穿綠襪子的腳擱在欄杆上。他身穿一套寬大的椒鹽色高爾夫球衣,戴一頂綠色蘇格蘭帽。"這是本壞書,實際上是種冒牌貨。可是在你們國家裡銷路很好,對我來說算是交了好運。要是你在過去兩年內沒有在收音機里聽過我的胡說八道,那麼你可以在書里看到一些有趣的章節。是歷史的腳註。我那篇關於希特勒進入維也納的報道確實不算太壞。咱們生活在什麼樣的時代啊,中校。"他談起德國佔領奧地利的情況,聽去就像在廣播:口氣斬釘截鐵,消息靈通,對民主國家的政客表示無比輕蔑,興緻勃勃地談著不吉的預兆。塔茨伯利獨到的見解是世界可能發生大火,不過那場面也可能非常壯觀。"你能想象我們讓他贏得的勝利有多荒誕、多可怕嗎,親愛的朋友?我都看見了。簡直是普魯塔克筆下的人物!一個什麼也不是的小人物,沒受過什麼教育,出身低微--二十歲時是一個被刷下來的學生,一個流浪漢,一個不走運的人--在維也納一家小客棧里當了五年骯髒、襤褸的癟三--這些你都知道嗎?亨利?你可知道有五年時間,這位元首一直是你們所謂的波威利街上的癟三,跟一夥同病相憐的可憐蟲一起擠在一個又臟又小的房間里,在救濟窮人的施粥所里喝稀湯,而且並不是因為經濟蕭條--維也納當時繁榮得很--而是因為他這人既懶惰又沒本領,富於幻想,和現實格格不入!說他當過油漆匠的故事都是杜撰出來的。他賣過幾張手工畫的明信片,但一直到二十六歲,他始終是一個在馬路上閑逛的癟三。後來在德**隊里當了四年兵,升為下士,當過聽差,這種工作甚至對於文化程度極低的人來說也是下賤的。到了三十歲,他窮困潦倒,失了業,用煤氣自殺,躺在一個陸軍醫院裡。這就是元首的身世。"後來--"他正講得起勁,像在廣播似的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郵船的汽笛突然響了,淹沒了塔茨伯利的聲音。他似乎一怔,隨即笑起來,接下去說:"後來又怎麼樣了呢?嗯,就是這個醜陋、病弱、粗野、頑固、愚昧、半瘋的可憐蟲,忽然從醫院的病床上跳出來,十年工夫在急於恢復元氣的德國爬到了元首的高位。他還是一個外國人,亨利!一個奧地利人。他們為了讓他跟興登堡競選,不得不為他假造了公民身份證件。我呢,可親眼看著他發跡,從維也納的街道賣明信片挨餓一直到成為哈普斯堡和霍恩佐倫兩個王族的惟一王位繼承人。」維克多·亨利微微一笑。塔茨伯利本來圓瞪著眼睛,心情激動,這時也不由得哈哈笑起來。"哈,哈,哈!我揣摩只要仔細一想,就會覺得這件事相當可笑。不過這種荒誕不經的怪事恰恰是我們這個時代佔中心地位的重要事實。"其實亨利是笑塔茨伯利這番滔滔不絕的議論沒有什麼新東西,大部分在他的書里都有了,而且幾乎是逐字逐句。"嗯,還是那句老話:及時縫一針,可以省掉九針,"他說。"你那班政客要早下手,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把這個不可思議的小雜種幹掉的,可是他們不動手。現在他們可遇到難題了。順便問一句,你要去哪?也去柏林嗎?"塔沃伯利點點頭。"我們在柏林的那位老兄忽然在這個緊要關頭患起前列腺炎來了。哈-哈!戈培爾博士說我可以去接替他的職位,非常意外!從慕尼黑開始,我一直是第三帝國中'不受歡迎的人'。毫無疑問,要不了幾個星期我會被他們一腳踢出來的。出於某種原因,德國人這個月對英國人特別友好。也許是在他們吞併波蘭的時候要我們袖手旁觀。我們當然會袖手旁觀的,一定會的!保守黨人都是彬彬有禮的蛆蟲。洛伊德·喬治管他們叫貴族耗子。除了丘吉爾,他不跟他們一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