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他從藥房里出來,在街上走著。將近午夜,人行道上沒什麼人。他大概因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點虛飄飄的,走多了路就覺得疲倦,但是一時也不想回家。剛才不該讓曼楨白走那一趟路,現在他來賠還她吧。新秋的風吹到臉上,特別感到那股子涼意,久違了的,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臉上摸著,想知道他是不是變了,老了多少。他從來不想到她也會變的。剛才他出來的時候,家裡那個李媽留了個神,本來李媽先給翠芝等門,等到翠芝回來了,她已經去睡了,彷佛聽見嚷鬧的聲音,還沒聽真,又聽見高跟鞋格登格登跑下樓來,分明是吵了架。李媽豈肯錯過,因在廚房門口找了點不急之務做著,隨即看見世鈞衣冠齊整的下樓,像要出去似的,更覺得奇怪。他今天一天也沒好好的穿衣服,這時候換上衣服到哪兒去?再聽見翠芝問他上哪兒去,他理也不理,這更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李媽心裡雪亮,還不是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這兒來說的那些話──李媽全聽見了。李媽雖然做起事來有點老邁龍鍾,聽壁腳的本領卻不輸於任何人。大少奶奶說少奶奶跟許先生好,少爺雖然不相信,還替少奶奶辯護,他也許是愛面子,當時只好這樣,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來了,就另外找碴子跟她嘔氣,這種事情也是有的。李媽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氣,翠芝果然什麼都不知道,就只曉得大少奶奶今天來過的。李媽便把大少奶奶的話和盤托出,都告訴了她。世鈞回來了,翠芝已經上床了,坐在床上織珠子皮包,臉色很冷淡。他一面解領帶,便緩緩說道:"你不用胡思亂想的,我們中間並沒有什麼第三者。而且已經是這麼些年前的事了。"翠芝馬上很敵意的問道:"你說什麼?什麼第三者?這話是什麼意思?"世鈞沉默了一會,方道:"我是說那封信。"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事了。"聽她那口吻,彷佛覺得他這人太無聊了,十幾年前的一封情書,還拿它當樁了不起的事,老掛在嘴上說著。世鈞也就光說了一聲,"那頂好了。"他想明天看見叔惠的時候打聽打聽,還有沒有機會到美國去深造。蹉跎了這些年,當然今非昔比了。叔惠自己還回不回美國也要看情形,預備先到北邊去一趟,到了北邊也可以托他代為留心,能在北方找個事,換換環境也好,可以跟翠芝分開一個時期,不過這一層暫時不打算告訴叔惠。偏偏叔惠一連幾天都沒來,也沒打電話來。世鈞漸漸有點疑心起來,難道是翠芝那天得罪了他。這兩天鬧彆扭,連這話都不願意問她。結果還是自己打了個電話去,叔惠滿口子嚷忙,特別忙的原因是改變主張,日內就動身北上,有機會還想到東北去一趟。匆匆的也沒來得及多談,就約了星期五來吃晚飯。那天下午,世鈞又想著,當著翠芝說話不便,不如早一點到叔惠那裡去一趟,邀他出去坐坐,再和他一同回來。打電話去又沒打著,他是很少在家的,只好直接從辦公室到他那兒去碰碰看。他妹夫家是跑馬廳背後的衖堂房子,交通便利,房子相當老,小院子上面滿架子碧綠的爬山虎,映著窗前一幅藍綠色的新竹帘子,分外鮮明。細雨後,水門汀濕漉漉的,有個女人蹲在這邊後門口搧風爐,看得見火舌頭。世鈞看著門牌數過來,向一家人家的廚房門口問了聲:"許先生在家么?"灶下的女傭便哇啦一聲喊:"少奶!找舅少爺!"叔惠的妹妹抱著孩子走來,笑著往裡讓,走在他前面老遠,在一間廂房門口站住了,悄悄的往裡叫了聲:"媽,沈先生來了。"看她那神氣有點鬼頭鬼腦,他這才想起來她剛才的笑容有點浮,就像是心神不定,想必今天來得不是時候,因道:"叔惠要是不在家,我過天再來看伯母。"裡面許太太倒已經站了起來,笑臉相迎。她女兒把世鈞讓到房門口,一眼看見裡面還有個女客,這種廂房特別狹長,光線奇暗,又還沒到上燈時分,先沒看出來是曼楨,就已經聽見轟的一聲,是幾丈外另一個軀殼裡的血潮澎湃,彷佛有一種音波撲到人身上來,也不知道還是他自己本能的激動。不過房間里的人眼睛習慣於黑暗,不像他剛從外面進來,她大概是先看見了他,而且又聽見說"沈先生來了。"他們這裡還是中國舊式的門檻,有半尺多高,提起來跨進去,一腳先,一腳后,相當沉重,沒聽見許太太說什麼,倒聽見曼楨笑著說:"咦,世鈞也來了!"聲調輕快得異樣。大家都音調特別高,但是聲音不大,像遠處清脆的笑語,在耳邊營營的,不知道說些什麼,要等說過之後有一會才聽明白了。許太太是在說:"今天都來了,叔惠倒又出去了。"曼楨道:"是我不好,約了四點鐘,剛巧今天忙,擱到這時候才來,他等不及先走了。"許太太態度很自然,不過話比平時多,不等寂靜下來就忙著去填滿那空檔。先解釋叔惠這一向為什麼忙得這樣,又說起叔惠的妹妹,從前世鈞給她補算術的時候才多大,現在都有了孩子了。又問曼楨還是哪年看見她的。算來算去,就不問她跟世鈞多少年沒見了。叔惠今天到他家去吃飯的事,許太太想必知道,但是絕口不提。世鈞的家當然是最忌諱的。因又說起裕舫。談了一會,曼楨說要走了,世鈞便道:"我也得走了,改天再來看伯母。"到了後門口,叔惠的妹妹又還趕出來相送。她在少女時代就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現在又看見他們雙雙的走了。重逢的情景他想過多少回了,等到真發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樣,說不上來的不是味兒,心裡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衖堂里,天地全非,又小又遠,像倒看望遠鏡一樣。使他詫異的是外面天色還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種微方的臉型,再瘦些也不會怎麼走樣。也幸而她不是跟從前一模一樣,要不然一定是夢中相見,不是真的。曼楨笑道:"真是──多少年不見了?"世鈞道:"我都不知道你在上海。"曼楨道:"我本來也當你在南京。"說的話全被四周奇異的寂靜吞了下去,兩人也就沉默下來了。一路走著,倒已經到了大街上,他沒有問她上哪兒去,但是也沒有約她去吃飯。兩人坐一輛三輛車似乎太觸目,無論什麼都怕打斷了情調,她會說要回去了。於是就這麼走著,走著,倒看見前面有個霓虹燈招牌,是個館子。世鈞便道:"一塊吃飯去,好多談一會。"曼楨果然笑道:"我得回去了,還有點事。你過天跟叔惠來玩。"世鈞道:"進去坐會兒,不一定要吃飯。"她沒說什麼。還有好一截子路,等走到那裡也就一同進去了。裡面地方不大,鬧哄哄的,正是上座的時候。世鈞見了,忽然想起來叔惠到他家去吃飯,想必已經來了。找了個火車座坐下,點了菜之後,便道:"我去打個電話就來。"又笑著加上一句,"你可別走,我看得見的。"電話就裝在店堂后首,要不然他還真有點不放心,寧可不打。他撥了號碼,在昏黃的燈下遠遠的望著曼楨,聽見翠芝的聲音,恍如隔世。窗里望出去只看見一片蒼茫的馬路,沙沙的汽車聲來往得更勤了。大玻璃窗上裝著霓虹燈青蓮色的光管,背面看不出是什麼字,甚至於不知道是哪一國的文字,也不知道身在何方。他口中說道:"叔惠來了沒有?我不能回來吃飯了,你們先吃,你留他多坐一會,我吃完飯就回來。"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拆爛污的事,約了人家來,自己臨時又不回來。過天他可以對叔惠解釋的,但是他預料翠芝一聽就要炸了。他不預備跟她爭論,打算就掛斷了,免得萬一讓曼楨聽見。她倒也沒說什麼,也沒問他現在在哪兒,在那兒忙些什麼,倒像是有一種預感似的。世鈞掛上了電話,看見旁邊有板壁隔出來的房間,便走過來向曼楨道,我們進去坐,外邊太亂。茶房在旁邊聽見了,便替他們把茶壺茶杯碗筷都搬進去,放下了白布門帘。曼楨進去一看,裡面一張圓桌面,就擺得滿坑滿谷,此外就是屋角一隻衣帽架。曼楨把大衣脫了掛上。從前有一個時期他天天從廠里送她回家去,她家裡人知趣,都不進房來,她一脫大衣他就吻她。現在呢?她也想起來了?她不會不記得的。他想隨便說句話也就岔過去了,偏什麼都想不起來。希望她說句話,可是她也沒說什麼。兩人就這麼站著,對看著。也許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麼樣?前幾天想來想去還是不去找她,現在不也還是一樣的情形?所謂"鐵打的事實",就像"鐵案如山"。他眼睛里一陣刺痛,是有眼淚,喉嚨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她的嘴唇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