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4)
曼楨道:"世鈞。"她的聲音也在顫抖。世鈞沒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沒法開口。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他知道這是真話,聽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在他肩膀上。他抱著她。她終於往後讓了讓,好看得見他,看了一會又吻他的臉,吻他耳底下那點暖意,再退後望著他,又半晌方道:"世鈞,你幸福嗎?"世鈞想道:"怎麼叫幸福?這要看怎麼解釋。她不應當問的。又不能像對普通朋友那樣說'馬馬虎虎。'"滿腹辛酸為什麼不能對她說?是紳士派,不能提另一個女人的短處?是男子氣,不肯認錯?還是護短,護著翠芝?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這麼想著,已是默然了一會,再不開口,這沉默也就成為一種答覆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話一出口他立刻覺得說錯了,等於剛才以沉默為答覆。他在絕望中摟得她更緊,她也更百般依戀,一隻手不住地摸著他的臉。他把她的手拿下來吻著,忽然看見她手上有很深的一道疤痕,這是從前沒有的,因帶笑問道:"咦,你這是怎麼的?"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臉色冷淡了下來,沒有馬上回答,她低下頭去看了看她那隻手。是玻璃划傷的。就是那天在祝家,她大聲叫喊著沒有人應,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那時候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怎麼樣告訴他,也曾經屢次在夢中告訴他過。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現在真在那兒講給他聽了,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為已經是那麼些年前的事了。這時候因為怕茶房進來,已經坐了下來。世鈞越聽越奇怪,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很蒼白。出了這種事,他竟懵然。最氣人的是自己完全無能為力,現在就是粉身碎骨也沖不進去,沒法把她救出來。曼楨始終不朝他看著,彷佛看見了他就說不下去似的。講到從祝家逃出來,結果還是嫁給鴻才了,她越說越快。跟著就說起離婚,費了無數周折,孩子總算是判給她撫養了。她是借了許多債來打官司的。世鈞道:"那你現在怎麼樣?錢夠用嗎?"曼楨道:"現在好了,債也還清了。"世鈞道:"這人現在在哪兒?"曼楨道:"還提他幹什麼?事情已經過去了。後來也是我自己不好,怎麼那麼胡塗,我真懊悔,一想起那時候的事就恨。"當然她是指嫁給鴻才的事。世鈞知道她當時一定是聽見他結婚的消息,所以起了自暴自棄之念,因道:"我想你那時間也是……也是因為我實在叫你灰心。"曼楨突然別過頭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淚來了。世鈞一時也無話可說,隔了一會方低聲道:"我那時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戒指還了我,告訴我說你跟豫瑾結婚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哦,她這麼說的?"世鈞便把他那方面的事講給她聽,起初她母親說她在祝家養病,他去看她,他們說她不在那兒,他以為她是不見他。回到南京后寫信給她,一直沒有迴音,後來再去找她,已經全家都離開上海了。再找她姊姊,就聽見她結婚的消息。當時實在是沒有想到她自己姊姊會這樣,而且剛巧從別方面聽見說,豫瑾新近到上海來結婚。曼楨道:"他是那時候結婚的。"世鈞道:"他現在在哪兒?"曼楨道:"在內地。抗戰那時候他在鄉下讓日本人逮了去,他太太也死在日本人手裡。他後來總算放出來了,就跑到重慶去了。"世鈞慘然了一會,因道:"他還好?有信沒有?"曼楨道:"也是前兩年,有個親戚在貴陽碰見他,才有信來,還幫我想法子還債。"憑豫瑾對她的情分,幫助她還債本來是理所當然的。世鈞頓了頓,結果還是忍不住,彷佛順口問了聲:"他有沒有再結婚?"曼楨道:"沒有吧?"因向他笑了笑,道:"我們都是寂寞慣了的人。"世鈞頓時慚愧起來,彷佛有豫瑾在那裡,他就可以卸責似的。他其實是恨不得破壞一切,來補償曼楨的遭遇。他在桌子上握著她的手,默然片刻,方微笑道:"好在現在見著你了,別的什麼都好辦。我下了決心了,沒有不可挽回的事。你讓我去想辦法。"曼楨不等他說完,已經像受不了痛苦似的,低聲叫道:"你別說這話行不行?今天能見這一面,已經是……心裡不知多痛快!"說著已是兩行眼淚直流下來,低下頭去抬起手背揩拭。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說的,他們回不去了。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今天老是那麼迷惘,他是跟時間在掙扎。從前最後一次見面,至少是突如其來的,沒有訣別。今天從這裡走出去,是永別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樣。他們這壁廂生離死別,那頭他家裡也正難捨難分,自從翠芝掛上了電話,去告訴叔惠說世鈞不回來吃飯,房間里的空氣就透著幾分不自然。翠芝見沒甚話說,便出去吩咐開飯。兩個孩子已經吃過了。偏那李媽一留神,也不進來伺候添飯,連陶媽也影全無,老媽子們再笨些,有些事是不消囑咐的。叔惠是在別處吃得半醉了來的,也許是出於自衛,怕跟他們夫婦倆吃這頓飯。現在就只剩下一個翠芝,也只有更僵。在飯桌上,兩人都找了些閑話來講,但是老感到沒話說。翠芝在一度沉默之後,便淡淡的說道:"我知道,你怕我又跟你說那些話。"他本來是跟她生氣,那天出去吃飯,她那樣盡情發泄。她當然也知道事到如今,他們之間唯一的可能是發生關係。以他跟世鈞的交情,這又是辦不到的,所以她彷佛有恃無恐似的。女人向來是這樣,就光喜歡說。男人是不大要"談"戀愛的,除了年紀實在輕的時候。他生氣,也是因為那誘惑太強了。幾天不見,又想回來了,覺得對她不起。他微醺地望著她,忽然站起來走過來,憐惜地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髮。翠芝坐著一動也不動,臉上沒有表情,眼睛向前望著,也不朝他看,但是仍舊凄然,而又很柔馴的神氣。叔惠只管順著她頭髮撫摸著,含笑望著她半晌,忽道:"其實儀娃跟你的脾氣有點像,不過她差遠了,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年紀關係,心境不同了。"便講起他的結婚經過。其實他當時的心理說來可笑──當然他也不會說──多少有點賭氣。翠芝的母親從前對他那樣,雖然不過匆匆一面,而且事隔多年,又遠隔重洋,明知石太太也不會聽見,畢竟出了口氣。他不說,翠芝也可以想象──比她闊,比她出風頭的小姐。儀娃怕生孩子,老是怕會有,就為這個不知道鬧過多少回。他雖然收入不錯,在美國生活程度高,當然不夠她用的。她自己的錢不讓她花,是逼著她吃苦。用她的錢,日子久了又不免叫她看不起,至少下意識地。吵架是都為了節育,她在這件事上太神經質,結果他煩不勝煩,賭氣不理她了,又被她抓住了錯處,鬧著要離婚。離就離──他不答應,難道是要她出贍養費?所謂抓住了錯處,當然是有別的女人。他沒提。本來在戰時美國,這太普遍了。他結婚很晚,以前當然也有過艷遇,不過生平也還是對翠芝最有知己之感,也憧憬得最久。這時候燈下相對,晚風吹著米黃色厚呢窗帘,像個女人的裙子在風中鼓盪著,亭亭地,姍姍地,像要進來又沒進來。窗外的夜色漆黑。那幅長裙老在半空中徘徊著,彷佛隨時就要走了,而過門不入,兩人看著都若有所失,有此生虛度之感。翠芝忽然微笑道:"我想你不久就會再結婚的。"叔惠笑道:"哦?"翠芝笑道:"你將來的太太一定年輕、漂亮──"叔惠聽她語氣未盡,便替她續下去道:"有錢。"兩人都笑了。叔惠笑道:"你覺得這是個惡性循環,是不是?"因又解釋道:"我是說,我給你害的,彷佛這輩子只好吃這碗飯了,除非真是老得沒人要。"在一片笑聲中,翠芝卻感到一絲凄涼的勝利與滿足。(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