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十幾年來,張靜文無數次設想自己與周勝年之間的了斷。她一個人緩慢尋思,嘴邊掛一縷冷漠的笑容。他因為某種原因住進了醫院,許多人一起去看望,他戴著氧氣罩,指指她,眾人退下,然後他伸手來握她的手,骷髏般的,她堅決地抽出,慢慢摘下他臉上的氧氣罩,看著他呼吸緊張,瞳孔放大,一點一點地死去。或者在黃昏的時候,她蹲在辦公室里,點燃了烈火,然後從容步向周勝年的辦公室,把門鎖上,拉好窗帘,他們甚至還可以做一次愛,靜待火勢漫無邊際地洶湧而來,她不會給他任何逃生的機會。再或者,在他的飯菜里下毒,把酒言歡,深情凝望,目睹他放入嘴中,咽下,極快地跌倒,七竅流血,他甚至根本沒有時間質問,就已中斷了呼吸。他們還可以一起去爬山,在他不設防的時候用力推他。這些年中她有無數次機會置他於死地,可關鍵時刻,總是雙膝發軟,雙手發抖,她收集了一大撂過期報紙,想要縱火,卻怎麼也打不亮打火機,最後,她跪在報紙上哭了。她精心做了許多菜,有他最喜歡吃的紅燒肉,放了整包的老鼠藥,可端出去的時候,由於手抖得太厲害,碗啪一聲碎了,豬肉灑了一地,他有些失望地看了一眼,轉身去拿掃帚。她也試過在同床共枕時把菜刀抵在他的脖際,可根本使不出半分力氣,他滿意地響亮地鼾聲如雷,似乎在嘲笑她的無能。她怎麼也沒有那一瞬下手的勇氣,在她的意念中,他已經死了無數回,被車撞死,落水淹死,被刀砍死,窒息而死,死狀極慘的,兩眼睜得大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她還設想過如何處理他的屍身,細細肢解,剁得碎碎,丟到河裡去。當然,她也曾懷疑自己是否有足夠時間剁,所以很可能埋在樓下花園裡,就埋在鞦韆附近。她又懷疑自己是否有力氣掘地三尺,他那麼肥碩,處理他真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他站在她面前,同她說話,她卻在茫然地想,如何處理他的首級呢。如何將滿地的,他的血,清理乾淨,而不使鄰人發覺?最後她猛然想到,無論如何自己脫不了干係,誰都知道他們的關係,警察會找上門來,搜查她的家,盤問她,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她痛苦地看著周勝年,如何讓他這個人徹底消失,而無後患。如何讓他死去,如何使自己不再受這個男人所制。他牢牢釘在所長這個位置上,十年如一日,他還將繼續坐下去,繼續控制她,掐住她的咽喉,她絕望地想,自己是沒有力氣違抗的,以前如此,現在亦如此。她盼不到擺脫的那一天,她所能做的就是忍耐,忍耐他笑裡藏刀,忍耐他滿嘴大蒜味,忍耐他一身肥膘,忍耐他像一灘爛泥,忍耐他機械蠕動,忍耐他索取無度。這些,其實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張靜文冷漠地想,一切終會麻木。她調動著收音機的波段,試圖使裡面的聲音更為清晰,她慢慢調動著,往左,往右。他打她的時候,她從不討饒,他把她的頭往牆上撞,咚咚咚,她聽到自己在敲擊,沉悶的,沉悶的,像一把鐵鎚,他總是嫌她太冷淡,一個耳光刮過去,罵她天生的寡婦臉。她對著鏡子看,到底不年輕了,皮膚有些松,眼角微微下垂,臉,真的是苦澀的。她還是沒能戒酒,有時他們會一起喝一點,喝著喝著,她喉間就起了哭意,竟然和這樣一個男人,真的做起了夫妻。她初進糧管所時,別人告訴她那是所長,她心裡立刻一陣輕快的鄙夷。她想她的一生已經行將就木了,越是這樣,她越憎恨自己的女兒,是什麼,使她走投無路,陷入了這樣的困境。陳良久,她的累贅,她的女兒,她要給她房子,學費,生活費,抽光了所有的血,餵飽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