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八十六章 皇帝也是男人
李三兒的聲音還在屋內回蕩,「今日之大唐,糧有四年之積。又天下計賬,戶約有八百九十餘萬,稅錢約得二百餘萬貫;地稅約得千二百四十餘萬石;課丁八百二十餘萬,其租庸調等,約出絲綿郡縣三百七十餘萬丁,庸調輸絹約七百四十餘萬匹,棉則百八十五萬餘屯,租粟則七百四十餘萬石。
約出布郡縣計四百五十餘萬丁,庸調輸布,約千三十五萬餘端,其租約百九十餘萬丁。江南郡縣,折納布約五百七十餘萬端,二百六十餘萬丁。江北諸縣,納粟約五百二十餘萬石。以上,都計租稅庸調,每歲錢粟絹棉布,可得五千二百三十餘萬端匹屯貫石」
一串串數字魚貫而出,每一個數字就像李三兒的踱步一樣雍容、沉穩,並營造出堅實的氣度與自信。
言至此處,李三兒停下步子轉身注目眾人,直到目光一一滑過每個人的臉後方才朗聲道:「今日大唐享國之富,自高祖定鼎以來未之有也;自三皇五帝以來未之有也,雖秦皇漢武、文景之治、太康之治、前隋文皇帝,乃至我朝貞觀之治亦未曾有也」
李三兒的聲音並不大,但這番話卻聽的滿屋中人,便是那些女子們也同樣呼吸略促,心神激蕩。這一刻的李三兒簡直讓人無法正視,恍然他的全身都在發光,亮的怕人。
李三兒笑著掂了掂手中勾著的空酒樽,「朕幼也不幸,適逢皇祖母周武革命,目睹天下沉淪,宗師慘遭屠戮,遂有我太宗匡複天下之志。年十八潛行還京宮變誅奸,弱冠登基歷二十餘年夙興夜寐,終有今日之大唐,終堪告慰我太宗之神靈,其間之艱難苦辛,地鑒之,天鑒之!」
堂堂帝王,煌煌大唐,如果世間真有王霸之氣的話,實已被此刻的李三兒演繹到了極致。眼見他已結束獨白而壽王李瑁猶自光顧著激動,柳輕侯不動聲色的碰了他一把。
李瑁從來都不笨,吃柳輕侯提醒后頓即咚的一聲拜倒於地,叩首為父皇賀,為大唐賀,為天下賀。或因過於激動的緣故,其聲音哽咽,淚落如雨,欽服敬仰之態簡直是溢於言表。
柳輕侯等人自然是隨之為賀,就連武惠妃都坐不住了,只不過賀過之後她的目光更多著落在壽王李瑁身上,滿是欣慰,繼而眼光又瞥過柳輕候輕輕點了點頭。原來,柳輕侯剛才的那個小動作終究是落進了她的眼中。
柳輕候畢竟是外臣經見的多,加之心中對開元極盛早有預期,所以激動中恢復的也更快。這一恢復之後再思李三兒剛才的舉動,就隱隱品出些炫耀的味道來,雖然這種感覺並不強烈,但又確實是有。
他在向誰炫耀?有什麼必要,為什麼要炫耀?
這個念頭乍一出現時並無頭緒,但撇開他皇帝的身份只從男人的角度看時,柳輕侯恍然大悟,忍不住小小的瞟了壽王妃楊氏一眼,恰與李三兒的眼風交錯而過。
皇帝也是人哪,更別說還是人稱風流天子,並以此自詡的李三兒。
「都起來吧,這是私宴,你們如此姿態成什麼樣子。酒來,今日且需高樂」
跟皇帝一起註定就沒法兒好好吃酒,柳輕侯等人再度坐定,不等壽王親自捧甌將李三兒的金樽斟滿,高力士從外面走了進來,見禮過後道:「大家,燕國公府來報,張燕公……歿了;另接地方奏報,宇文融在貶往崖州途中重病而卒。後事如何安排已去請政事堂幾位相公了」
李三兒臉色一沉,又沉吟片刻後起身而去,從聽到消息后自始至終未發一言,但只擺擺手而已。
張說、宇文融是對頭,是曾經叱吒風雲的國之重臣,同時也是造就方今這開元極盛之世的功臣,如今同時聽到他們的死訊,而且還是在今天這樣的日子,在李三兒剛剛那番話后,任誰也免不得要生出許多感慨。
因此消息衝擊,李三兒與惠妃匆匆回宮,屋裡的小宴也難以為繼。柳輕侯遂領著二娘子與九娘子起身告辭,「強樂還無味,不如期以來日」
「今日真真是……」李瑁苦笑一聲后也未再挽留,借著楊氏的名義給二娘子、九娘子送了一堆禮物後夫婦兩人又將他們送到了內宅門口。
行至壽王府大門正要上車時,卻見門口處早有一輛馬車在此等候,帘子掀開,車中一人向柳輕侯招了招手。
跟二娘子、九娘子招呼一聲后,柳輕侯上前幾步上了那車,拱手笑道:「久矣未見,張公公風采依舊,可喜可賀!」
車內的正是張道斌,「老公我再風采依舊比得上你今日廣運潭中的風光?唉,當初只看到你是個有佛性根骨的,卻沒料到文能提筆中狀元,武能領軍平巨寇,還是連戰連捷,只從這份眼力上看,老公我終究是老嘍」
以前兩人每次相見時高低之分都還很明顯,一趟硤石之行后再度相見卻是平等自如的謔笑玩鬧,誰也沒有刻意,但自然而然也就成了這個樣子。
謔笑罷,馬車轔轔聲中張道斌說明了來意,希望柳輕侯出面勸服裴耀卿支持廢太子李瑛,改立壽王李瑁。
柳輕侯聽完絲毫不覺意外,只是有些疑惑,「適才我觀至尊對壽王的態度可謂是器重有加,天意已然如此,此事又有何難?又何需費這許多手腳?」
「剛還誇你,怎麼轉眼就糊塗了?廢立太子何等大事也,大家這等明君豈肯自專,要真是這麼容易,惠妃娘娘當初立后豈會失敗,又豈會時至今日還無法正位後宮?」
柳輕候恍然,「如今朝中重臣對此是個什麼態度?」
「蕭嵩其人首鼠,裴光庭古板,兩人皆不足以成大事。裴侍郎國之干城,又是廣平郡公宋璟的得意高徒,若得他師徒首倡此事可謂天下歸心,大事可定矣」
見柳輕侯遲疑著沒說話,張道斌略一停頓後跟著補了一句,「裴侍郎若首肯此事,惠妃娘娘願助其為相」
「我剛才沒說話是在想此事該如何去做」柳輕侯看著張道斌一聲苦笑,「裴侍郎入相已是大勢所趨,實為必然之事,張公公做的一手好生意啊」
張道斌聞言亦是苦笑,「這……」了好幾聲也沒吐出個囫圇話。時至今日,裴耀卿大勢已成,縱然想收買都開不出價碼了,像張道斌剛才那種開價不僅毫無誠意,反而適得其反。
或許這也是他們面對宰相蕭嵩與裴光庭時的尷尬?
「裴師乃心性堅毅之真君子,想要收買他,難!此事我且試試,成與不成總要試過之後才知道」
「好,好!」張道斌伸手一連在柳輕侯肩頭拍了好幾巴掌,「你有這份心,咱家當初沒看錯你,惠妃娘娘沒看錯你,壽王殿下也沒看錯你」
張道斌走了,柳輕侯回到自己馬車上。耳邊二娘子、九娘子先是議論壽王妃楊氏的肌膚怎能長的如此細嫩如瓷,后又指點著窗外議論金吾不禁下長安滿城狂歡的盛世繁華,他則顧自想著心事。
將兩人送回家后,柳輕侯並未下車,馬車繼續前行駛往裴府。
裴府門房裡坐滿了人,管事見是他來直接領了進去,「老爺心情很差沒有見客,你來的正好,倒可以勸勸」
裴師今天可謂輝煌耀眼到了極處,居然會心情差?柳輕侯聞言愕然停步,「究竟是為了何事?」
「為宇文相公之死」
柳輕侯「哦」了一聲,腦子一轉,心下恍然。
不一時到了書房,管事一揖後退去,柳輕侯推門而入,就見裴耀卿正手執酒樽將樽中酒往身前地上潑灑,其身前小几上另有香爐一具,裡面三支燃香輕煙裊裊,無論潑酒的方向還是香爐放置的方向,皆是宇文融病死的南方。
自尋椅子坐下,直到裴耀卿祭奠默禱完畢后,柳輕侯才輕聲道:「裴師如此戚戚,是在為宇文相公之死兔死狐悲哉?」
「宇文相公不是兔,仆也不是狐,說的什麼混賬話」裴耀卿叱了一句后才沒好氣兒道:「你知道了?」
柳輕候點頭,「宇文相公與裴師一樣都是以吏干之才為至尊所重,宇文相公因籍田括戶入相,老師亦將因漕運改革入相。
對了,老師當日入朝為戶部侍郎還是宇文相公的舉薦,所謂英雄惺惺相惜,宇文相公如今凄涼而死,老師之難過也是人情之常。其實何止是老師你,就是我這後進聞此消息亦是心中難平,難過的很」
口中說著,人已起身借著裴耀卿的香酒遙祭了宇文融一回。待其行事完畢,裴耀卿的嘆息幽幽而來,「宇文相公罪不至死,古往今來做事之人不易啊!」
柳輕侯隨之一嘆,順勢就問起了宇文融罷相及其身死的過程。此前他身在硤石,雖然知道消息但細節卻並不明了。
這是一個特別適合說宇文融的時刻,裴耀卿也確乎有想說話的心思,遂就為柳輕侯細細捋了一遍。
當日柳輕侯到硤石為縣令前後宇文融入相。他在朝中根基既深,性格又強勢張揚,雖無首輔之名卻實據首輔之實,壓的蕭嵩與裴光庭都抬不起頭來。
就在其入相不及百日,聲威最為顯赫之時,朝野間忽有風聲傳言蕭嵩欲引剛剛取得石堡大捷的朔方節度大使、信安王李禕進政事堂,蕭嵩此舉意欲何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由是,宇文融欲指使御史台殿中侍御史李寅彈劾李禕,孰料事機不密,李寅還未出手彈劾內容已為李禕所知,並星夜兼程還京陛見挑明此事,並反告宇文融朋友為私,陷害忠良。
李三兒當夜還將信將疑,結果第二天一早就接到了彈劾本章,其中所列條款與李禕所言分毫不差,遂大怒,將宇文融罷相併貶謫出境為汝州刺史。
宇文融被貶出京未久,消了氣兒的李三兒又思及宇文融之功,責怪當日彈劾宇文融最切的裴光庭,曰:「卿等皆言融之惡,朕既貶之矣,今國用不衡,將若之何?卿等何以佐朕?」將裴光庭弄了個大花臉的同時也透露出要召還宇文融的悔意。
裴光庭深恐宇文融再度還京入政事堂,遂指使御史揪住宇文融之子貪贓受賄事發力。他雖與蕭嵩也有不合,但兩人在這件事上卻是默契的合作了一回,配合御史群起而攻,致宇文融再貶平樂縣尉。
隨後司農少卿蔣岑一劍封喉,彈劾宇文融入相前任汴州刺史時貪污官錢,宇文融由平樂再被流配崖州,最終以重病之身死於道途。
裴耀卿長長一番話說完,本是木僵僵的臉上神情生動了不少。柳輕侯唏噓之餘將心思從殿中侍御史李寅身上抽了回來。此前御史台無主時就是這個李寅曾管過一段監察御史,當時柳輕侯就覺此人看不透而敬而遠之,沒想到此次宇文融壞事之始就是在他身上。
柳輕侯唏噓完,起身為裴耀卿與自己斟茶,邊斟邊道:「老師適才之嘆大謬矣!」
「哦?」
「宇文相公之死不在做事,而在其行事不謹,教子無方,追根溯源終究是修身、齊家的功夫不夠」
柳輕侯說完這句,放下茶甌向裴耀卿深施一禮后沉聲道:「老師世之君子,國之干城也,值此行將入相有大用於國之際且不可心存憂讒畏譏,急流勇退之念,弟子不孝,願為諍言」
裴耀卿身子一震,良久之後探手在柳輕侯肩頭拍了拍,「你很好,很好……」
此事一過,柳輕侯徑直說明了來意,裴耀卿聽完眉頭深深的皺了起來,「廢太子,立壽王?」
在他如刀般的目光注視下,柳輕侯毫無隱瞞,也不想隱瞞,「學生之所以願來說此事,實因此事合乎學生心中所念」
「噢?」裴耀卿身子正坐起來,「太子並無惡跡彰顯,你何以就想換他?」
柳輕侯少不得又將揚州之事備細說了一遍,「此事雖以王鉷為薛銹所殺,薛銹自盡結束,但以含嘉倉為掩護私運重弩入京這麼大的事情若說太子絲毫不知,不管別人如何,學生是絕不肯信的。
老師但凡對那含嘉倉令稍作了解就能知道像他這種牛板筋似的人物,亦絕非一個駙馬薛銹所能驅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