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八十七章 不識好歹張九齡
柳輕侯迎住裴耀卿的逼視邊用手指摩挲著茶盞邊繼續道:「太子前幾年就鬧出過與光王等聚議誹謗聖君之事,現在又干出這個,這是個心中滿是怨恨的人哪,設若有朝一日使他登基稱帝,學生固然死無葬身之地,這大唐盛世只怕也再難為繼,老師就想看著自己的心血就此葬送?」
「為皇為帝后如何,爾之所言雖聳動人心但畢竟只是臆測。再則為皇帝者只論文治、武功,倒不必苛於私德」
柳輕侯萬沒想到裴耀卿居然是這樣的回答,一愣之後大為激動,「老師……」
裴耀卿不想再聽他多說,他方一開口便擺手道:「你與太子有私怨,你在憂心太子之心性,卻不知對於滿朝群臣而言,更可擔心的卻是你任西閣祭酒的壽王的出身,你可別忘了惠妃娘娘乃是姓武,則天大聖皇後周武革命之事亦殷鑒不遠」
靠,又是這!但就是這卻讓柳輕侯滿腹言語再也說不出口。
他說不出口,裴耀卿口中卻仍在繼續,「太子者,儲君也。儲君者,國本之重器也,豈可輕動?即便要動也該是政事堂相公們首倡方才合儀,若依你所言至尊已有此心,蕭相與裴相為何不迎合上意推動此事?」
「為何?」柳輕侯隨口問過之後就開始後悔,這一問實在多餘。
果然就聽裴耀卿道:「因為他們知道誰來首倡此事就是與滿朝群臣為敵,與皇室勛貴為敵。如此,你還覺得為師要做這首倡之人乎?」
柳輕侯徹底服了,服到不得不深施禮謝罪,「學生這趟來的差了」
裴師剛剛立下不遜於當年宇文融籍田括戶之功,也即將入相,當下正是一動不如一靜的時候,讓他來行此事可不就是腦子灌水了嘛。離開朝堂太久,在硤石不動腦子太久,真是把人都養秀逗了。
從裴耀卿府回到家中,柳輕侯隨即將自己關進書房陷入了長考。此前裴師說的不錯,他與太子之間確實是有私怨,不管是當初的光王之事還是私運重弩入京,這兩件重創太子在李三兒心中地位的大事他都可稱是始作俑者,真要讓他繼位為君,自己的下場根本無需多言。
立不立壽王還可以兩說,但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太子卻必須廢,這是你死我活的矛盾,不可調和也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目標早定,敵我雙方的優劣也是明擺著的。李瑛最大的優勢在於太子的地位以及在繼承權上事實上的皇長子身份,誰讓唯一比他大的皇長子李琮年輕時臉就被野獸所傷,破了相了呢。立長就得立他,太子既立就不可輕動。
可惜啊,私運重弩入京之事原本是夠分量扳倒他的,無奈卻被駙馬薛銹給一肩抗了,這貨抗完還乾淨利索的上了吊,弄了個死無對證。
己方的優勢是惠妃娘娘的參與,但現在看來這既是最大的優勢又是最大的劣勢,誰讓她出身武家,武!裴師說的不錯,這是滿朝文武及宗室心中的禁忌啊。
雙方各有所長又各有所短,且短處都近乎致命,這事兒要怎麼弄?又該如何破局?
長考之中不知不覺間一夜過去,天光大亮時柳輕侯已有所得,只不過這一得卻讓他心中異常苦澀。
打開緊閉一夜的書房門,柳輕侯在門口站了許久,最終長嘆一聲后堅定心志,「來呀,洗漱、更衣、備車」
洗漱罷飯都沒吃,乘車直奔十王宅,有壽王府西閣祭酒的名份在,往來倒也不虞有什麼不便。
入王府坐了好一會兒后壽王匆匆出來見客,柳輕候看著他猶自有些睡眼惺忪的樣子,腦海中居然莫名浮現出楊玉環雪肌玉膚及其傾城之色的風情,暗自搖搖頭后才擺脫了這無聊心思。
簡單的寒暄了幾句后柳輕侯徑直道明來意,「我有急事要見張道斌公公,還請殿下予以方便」
「什麼事這麼要緊?」李瑁口中問著,已是吩咐貼身宮人去辦此事。
張道斌來得很快,到后兩人並無商量,卻在談正事時不約而同的避開了李瑁。
「如何?」
「昨日廣運潭盛會才結束,裴侍郎家賀客盈門,我雖得見其人卻沒有說此大事的機會」
張道斌吸溜了一下嘴,「那你急著見我……」
「是我自思此事找裴侍郎怕是找錯了人。他如今是等著入政事堂的人,現下正是一動不如一靜,實不便於多事,若冒然將此事說破,他答應了固然是好,若不答應……可就尷尬了,沒準兒以後還為壽王大事平添了阻力」
「你思慮的真多,不枉裴耀卿對你的信重並以得意門生視之」張道斌看來是真急了,說話很不好聽,「只是既然如此,你這麼急著找我作甚」
柳輕侯又是打拱又是賠笑,「我不也是憂心此事嘛,裴侍郎處既然不便,卻不知公公可還有備選,我願為公公分憂一起合計合計」
張道斌畢竟是心氣兒不順,話依舊嗆人,但好在還是說了,「不管是廢太子還是擁立太子,如此大事非重臣不可為之。如今蕭嵩、裴光庭首鼠,嘿,裴耀卿『不便』那除了挾大檢糧倉之功的張九齡外,還能找誰?」
柳輕候聞言當即搖頭,「張博物,不成。公公,找他實是自壞其事」
張道斌怒了,拂袖厲聲道:「這個不便,那個不成,那你說要找誰,找誰?」
柳輕侯牙齒咬了又咬,最終依舊是咬著牙道:「李月堂」
張道斌聽柳輕侯真箇提出了名字,怒氣也就去了,滿臉思索神情道:「李林甫?此人倒是素與我相得,也好說話,只是可惜其聲望不夠,難孚眾心」
柳輕候為此想了一夜,此刻聽張道斌所疑后當即道:「李侍郎雖欠缺聲望,但行此等事時手段之高妙裴侍郎與張博物拍馬難及,欲行大事,能做事才是關鍵;再則,公公莫忘了李侍郎在御史台中潛勢力極強,御史台三院御史二十九人,其影響所及至少可過半數。
最後,公公難倒也忘了李侍郎的出身?說起來他可也是皇室後裔,這份出身當可略補其聲望之不足了吧」
「我想想,容我想想」張道斌雖無準話,但柳輕候分明已從他的臉色中看出了心動之意。
事情說完就在壽王府作別。柳輕侯回到家中並沒有享受到多少安閑,第二天下午,也即此次休沐假期的最後一天下午,汪大用上門傳達了張道斌的邀約,約期定於當晚,地點是在尋芳閣。
柳輕侯聞言無語,怎麼誰請自己都是在尋芳閣,別人也就罷了,張公公……這還真是彆扭。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柳輕侯邊吩咐車太賢請二娘子、九娘子出來相見,邊隨口問道:「昨日才見過張公公,可是又有了什麼事?」
汪大用左右看看後方才低聲道:「張公公昨晚曾密會張博物」
張道斌去見張九齡了,看來終究還是不死心。柳輕侯點點頭,什麼都不再問了,也不用再問。
不一會兒的功夫二娘子與九娘子到了,先與汪大用見禮,隨後又坐著敘了一會兒話,時人所謂之通家之好便是如此,汪大用對此素來最為受用。
見過內眷之後汪大用便即起身告辭,他還要先往尋芳閣中安排。柳輕侯送他出去時本想問問自己的回京之後的安排,但想及明日就是大朝會之期也就沒有多事。
在家中捱到黃昏時分,柳輕侯出門去了尋芳閣,原想著這時間到的就夠早,到了才發現張道斌來的更早,正守著一間靜室自斟自飲。
「不要歌兒舞女,弄幾樣精潔些的下酒菜,多備好酒便可。此外,樓中安靜些」向迎上來的花尋芳吩咐了幾句后,他便推門進了靜室。
張道斌臉上很不好看,柳輕候反手剛把門掩好,他的怒火已磅礴而出,「昨日悔不該沒聽你的話,張九齡真匹夫也,措大不識好歹」
口中說著,手上掏出一紙擲於身前几案,柳輕侯拿起展開,見上面錄的是一本彈章,入目所見的一段話就抓住了他的眼球:
陛下踐祚二十餘載,太子不離深宮,日受聖訓,天下之人皆慶陛下享國長久,子孫蕃昌。今太子已然成人,不聞大過,陛下奈何欲以無根之語,喜怒之際而起廢立之念?且太子天下之本,不可輕搖……
「這是……」
「可恨張九齡這廝,老公我昨夜好心上門給他送潑天也似的富貴,他不受好意也便罷了,今天一早還上了彈章彈劾老公我,真真是不識好歹的措大,氣煞我也」
柳輕侯自與張道斌相識以來還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這番看來真是氣急到惱羞成怒的地步了。這時候接話並不明智,柳輕候遂低頭將整個彈章抄本看了一遍。
張九齡的這本彈章起因在彈劾張道斌內宦干政,重點卻是在諫言廢太子之事,可謂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彈章毫不含糊的表達了反對廢太子之意,張九齡堅持太子東宮穩定的重要性;主張對未來的皇帝必須進行系統的訓練,這一條反過來又佐證了太子不可廢;此外他還明確懷疑太子身在深宮,又是在李三兒眼皮底下怎麼可能策劃任何陰謀,直言為李瑛的清白辯護。
讀完全篇,字字句句明確、不含糊,張九齡其人的老而彌辣的薑桂之性可謂躍然紙上,雖未見其人,已可想見其名動天下的「曲江風度」。
「暴露了!」
張道斌聽到柳輕侯這句輕嘆后臉上表情愈發的難看了,「今晚我約了李月堂,就按你昨天說的辦,你們好生商量商量事情該怎麼做,這事兒不能再拖了。」
柳輕侯坐下來點點頭,此時酒菜奉上,婢女們奉酒布菜時他驀然想及一事,待婢女們出去后即刻問道:「惠妃娘娘身體還好吧?」
這一問很突兀還有些無禮,問完跟著又補了一句,「娘娘身體無恙才是壽王可資依靠之根本,實是萬分要緊」
後世里武惠妃就是死的很不是時候,柳輕侯也是剛剛想起來。此時他既然已經參與其事就不能不關心,雖說前兩天也看過惠妃一切正常的樣子,但不問問終究是放不下心。
這句補充很有說服力,張道斌同樣深以為然,畢竟惠妃亦是他的根本,「娘娘身體素來康健,此事你盡可放心」
兩人正說到這裡,穿著一身普通人衣裳的汪大用引著李林甫走了進來,他同樣也是一身常服,非常低調,進門向張道斌見過禮后目光轉向柳輕候,未言先笑:「一別兩年余,無花迭立奇功,仆在京中聞之亦是每每為之擊節,如今若論後起之秀,風光實為爾一人獨佔矣」
柳輕侯起身見禮並連稱不敢。李林甫笑著上前攜起他的手數番輕拍,「實至名歸又有何不敢當?」
這句說完,他像是驀然想起什麼似的面色一肅道:「對了,當日你初任硤石之初,前藍田縣令許明遠被某援引進了刑部主司員外郎。可恨這廝上任之初行事過於毛躁操切,瞅著朝野關注漕運的事情想到陝州出出風頭,聽說倒是給你添了不少紛擾」
見柳輕侯只是唯唯,他愈發的義憤填膺了,「彼時仆也是處任刑部事情太多,竟沒留心到他的自作主張,此後每每思之甚覺心中不快,今日見你正好一吐胸中塊壘,還望無花莫要以此對我有甚曲解」
口中說完,李林甫又攜著柳輕侯的手搖了搖,真把他膈應的夠嗆,正要開口互飈演技時一邊坐著的張道斌忍不住了,「你二人要敘舊且等正事說完再敘不遲,月堂,且安坐吧」
李林甫笑笑後轉身坐了,即便柳輕侯非常清楚他這笑容有多假,卻也不能不承認他笑的真是好看,大叔魅力簡直滿值。
譴出汪大用親自把守門戶后議事正式開始,張道斌乾淨利索的說明事情原委,便將目光著落在李林甫身上,其利如鷹,「老公素知月堂先生行事幹練可托,裴相夫人亦在惠妃娘娘面前對月堂你讚譽有加,今次之事就拜託了。但有所成,娘娘必有所報」
柳輕侯聽張道斌說到裴相夫人的言語時仔細看了看李林甫的臉色,一派平靜正常,又瞅了瞅張道斌想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同樣毫無所獲。
都特么是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