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救贖(上)

桃花救贖(上)

桃花掉進我的眼睛里。一片兩片很多片。是粉的,緋的,紅彤彤的。可是可是我仍舊無法像一隻兔子一樣的驕傲起來。

我在每天睡覺前都會固定地放ToriAmos的音樂。

時間大約是十一點過五分。我剛刷過牙,在鏡子面前散開頭髮。關掉燈。她一定疾病纏身,時刻抽搐,我在她的疼痛里滿足。

我看到的她是女孩的模樣。女孩,不是女人。她穿她喜歡的乖巧的裙子,戴著新買的暖和的帽子。她剛剛出名。被一些體面的人認可。她坐在鋼琴旁邊,喝彩聲和琴聲交織。她舒服地笑出聲來。她剛剛拍了很多套照片。她喜歡自己的新裝束。像一個剛剛成年的小鹿一樣奔跑。她穿鮮艷蘋果綠色的寬鬆毛衣,眉眼也是檸檬顏色的,像所有的畫報一樣,是個暢銷女郎了。

她喜歡這樣橫衝直撞的幸福。她,坐在她的鋼琴旁邊,像開一架飛速列車一樣就來到大家眼前。大家都說:我們喜歡你。

她現在在大街上。她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趕一段路。在剔透的夜色里趕一段路。她想著她的幸福,順便哼著她新唱片里的歌。

她怎麼知道後面那個男人骯髒的眼角正澎湃著一個在陰溝里升騰起來的**!她怎麼會知道呢。她在前面,而幸福在她的正前方,她看著它,再看不見別的了。

男人闖到了她的前面。幸福被整個覆蓋了。她看見這個男人的橫溢的**在她的正前方。她再也看不到別的了啊。

我記不得這是ToriAmos哪一年的故事了。如果沒記錯,應該是她很走霉運的那一年。

我最喜歡的是她的叫做《BoysForPele》的那張唱片。唱片封套是我所見過最可怕的兩張圖片。她斜坐在木頭椅子上,陳舊的灰色弔帶上衣,藍粗布裹的裙子里伸出整條腿,一柄獵槍橫亘在她的身上。她的手無限熱愛地扶住槍,像抱了把歡快的吉他。從膝蓋到腳踝全都是泥,冰冷色質。腳下是一隻蜷縮身體的蟒蛇。她的頭髮是和槍柄一樣的褐紅色,笑容安和。

她笑,或者小聲講完一個暴力的故事。她很滿足。

另一張,她坐在一扇窗前,暖光洗滌著她慵懶的臉。她古銅色的布衣敞開,半袒露**。她在給一隻小豬哺乳。粉紅色的小豬緊閉雙眼,嘴巴貼在她的乳上。她的臉上充滿母性的慈愛。

可是那畢竟是一隻豬。所以這張畫多麼驚世駭俗啊。她和豬說著柔和的話語,他們在晨光里得意洋洋地彼此愛著。

ToriAmos,在一條男人**淤積的街上。她看見**像白日的行人一樣在這個荒蕪的夜晚忽然都湧出來。可是他們並不愛她。是來摧毀她的。

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強調說,我是你的崇拜者,我喜歡你的歌。

嘿嘿。

她的高貴的音樂被他這個混蛋喜歡了。然後是她這個人,現在是她的身體。

男人說完向她擁過來。

黑色的身體黑色的夜蓋上了這個初長成的女孩。

我記不得了,是哪一年,ToriAmos在一條黑色大街上被她的樂迷強姦。是一個黑人,他強調說:我喜歡你。

我愛這個給豬哺乳的女人。因為她平靜的表面潛伏著波濤洶湧的恐懼。我甚至猜想她對性的認識是扭曲的,同樣充滿恐懼。她開始霸道起來。高高在上,她喜歡自己很貞潔的樣子。她想方設法要自己乾淨。她和動物和音樂和自然和除卻男人以外的一切一起,企圖使自己乾淨。

我和這個女人有相同的願望。乾淨的願望。所以我愛她。

況且她長得像我的一個朋友。越來越像。

我是一個處女。

我強調這一點並非標榜純潔,也非遺憾自己的不諳世事。我只是經常想到這句話。有時還要多一個字:我還是一個處女。

我知道從「是」到「不是」的過程,疼。這在所難免。可是沒有女孩會像我,想到「我是一個處女」就會疼。如果有時我多想了那一個字,就會更疼。

我終於明白對性恐懼的是我而非ToriAmos。是我潛意識裡希望這個我敬畏的女人和我同病相憐。

我想象她在大街上跑和被**溺死。我想她的蝴蝶一樣的嘴唇終於再也不發出尖叫。她的頭髮洋洋洒洒地蓋住恥辱的臉。她希望那是一場重新開始的山花。她是新生的土地,這土地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我一直生活在大的城市。我常常看到性。看到,聽到。但是我不要談到,更不要沾染到。

我接受煙,我接受酒。我惟獨抗拒的就是性。

夜晚的電視。我看見眩白的床。

我看見梁家輝的肩,還有背。

我看見夜晚女孩子貓一樣炯炯的眼神。

杜拉斯的《情人》像貞子的凶鈴。

我看了一半就疼痛難耐,我起身要逃開。

我是和果果一起看的。我們常常依偎在一起看影碟。我們的手疊放在一起,不時發出永遠缺乏中肯的評論。

這次我厭惡地對她說:這女孩子可真淫蕩啊。

她看我亂蓬蓬的長頭髮,暴躁地要燒著了。

她說你是怎麼啦,你很反常啊。

我冷笑。呵呵。

她說你是怎麼啦。

我不住地冷笑。呵呵呵呵。

她說你又犯病了。

我說,果果啊,我只是發現你和這女孩子一樣。

她頓了一下,她非常明白。她早已明白。她繼續說,都過去這麼久了,你怎麼還是不能寬恕我呢?

寬恕是什麼呢。寬恕是我們常常分吃的巧克力還是我將來在你婚禮上手裡拿的那束花?

她開始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可是我並沒有得到什麼啊。

我說你想得到什麼啊。你最喜歡的,不就是讓自己壞得徹底?!

果果開始流淚。可是這一次,惟一的一次,我沒有陪她哭。甚至沒有給予安慰。我關掉電視。電視上那張暗室里的床,女孩橡皮筋一樣柔韌有度的身體,男人的脊背統統消失。

果果說,小染,我們還能做朋友嗎。太艱難了,我不堪忍受。已經很久了吧,你一直一直不放過我。

果果,不是不放過你,恰恰是太想放過你,放掉你。讓你和爛死的時間們一起,順著水流的方向離開。走吧,安安靜靜。證明自己像雪一樣潔白就像雪一樣在我眼前化掉吧。

她從我家的門裡走出。這一次我不再能預料下一次她走進來的時間。她知道的,我不可能再發展什麼朋友了。我一直活在她呼出的氧氣里,雖然未必新鮮,可是足以依賴。

她就像一道彩虹,濕漉漉地在我心角高掛,閃光。有時印記太深楚,更像傷口。流五顏六色的血,用迷亂的色彩矇騙我,使我暫時遺忘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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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青春派作家張悅然作品集:《葵花走失在1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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