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救贖(下)

桃花救贖(下)

正是果果,我最親愛的小朋友,長得像ToriAmos。

她也正像ToriAmos一樣,是個充滿誘惑的引人入勝的女子。

她小我半年。她是我最寶貝的妹妹。

她喝酒抽煙都比我凶。她的笑容比我滄桑。她迅速成熟。她美不勝收。

她是妖惑的彩虹。比彩虹還要蜿蜒。

果果,我不知道你要去的方向。你要一直這樣霸道地伸展下去嗎?

我深重的疾病開始於她十八歲的生日。她的十八歲生日過得很不同。我照例跑遍整座城市買最漂亮的卡片。買臉龐般大的向日葵。我照例親親她,再親親她,我說,祝賀你,果果,祝賀你長大成人。

果果看著我,哭了。

我驚訝不已,我一邊為她拭淚一邊說:是長大成人使你這樣難受嗎?

她說,小染,你瞧,我十八歲了。我長大了。所以今天我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我曾經做錯過一件事。

表情並不誇張。但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事情很嚴重。

她說對不起。

我說好了,你講吧,你是我的妹妹,你做什麼錯事我都永遠愛你。

她笑了一下表示感激。笑容凜冽得像昨天傍晚到達這座城市的西伯利亞冷風。

我和人做過愛了。她是這樣說的。隔了一會兒才又開始哭。

仍舊比我想得要糟。我不知道我惋惜、驚異或者氣惱。我想眼前的是我寶貝的妹妹。我們有個桃花般明艷的約定。

桃花可以撕碎,約定不可以打破。

桃花掉進眼睛里。一片兩片很多片。

我終於問:幾時?

兩年以前。她說。

兩年,很久了。我應該發現她在這兩年裡迅速成長。而我還是個蒙昧的孩子。可是我突然很心疼地看著她。我輕輕問:很疼?

很疼。她說。很疼很疼。比你想象中還疼。她說。

我抽搐了一下。我問,那麼,是誰呢?

她終於被卡住了。我聽見她的身體像機器一樣鈍重地響。

我感到她的身體內部在嘗試著碾碎和消滅那個名字。

那個名字會是個堅硬的利器。

她說出來的是我愛的男孩的名字。我念過很多遍,念得異常婉轉動聽的兩個字。

這個名字是個堅硬的兇器。它斬斷了彩虹,撕碎了所有的桃花。

我說,不壞啊,你是我的妹妹,你可以在各個方面替代我。

她搖頭。她說,姐姐,我錯了。你說他很好,我就想接近他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像你喜歡的那樣。我好奇我並無惡意。可是我已經有報應了。我很疼很疼。像一個陰謀。他領我去破舊的旅館,甚至買好緊急的避孕藥給我。

果果櫻桃一樣透明的小嘴唇仍舊不停地動著,她繼續說啊說啊:

還有,還有,沒有乾淨的白色棉布,沒有。什麼都沒有。沒有尊重。只有疼痛和污穢不堪的床單。他使我噁心。你知道我多麼希望有白色棉布,那能使我忘記疼痛,那能使我覺得值得。那能使我坦然。

我在同一時刻哭。我的王子是這樣被拉下白馬來的。他神勇不再。

沒有白色棉布,於是開出扭曲的愛情的花朵。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就是從那一刻起我開始了對性的恐懼。

我應當可憐我的妹妹。我想把我的恨都澆注在那個牙齒頭髮都健康,一切都好的男孩身上。可是不行。

我把愛平分在男孩和果果身上。所以我的恨也必將平分。

我摟住了果果,那一刻。可是彩虹化雨,成為烏有啊。

果果,我依然愛你。可是連聖經也沒有界定我愛你的方式。我一邊傷害你一邊愛你。

我和果果爭吵不斷。直到我們看《情人》,我們必然要分開。

我在一次旅行中認識了赭石。那是我十八歲的冬天。我第一次一個人出行。

媽媽送我到機場。我們遇到了赭石。赭石和我在同一所高中,是我的學弟。我們只是隱約知道彼此的名字。媽媽把我託付給他,要他照顧什麼都不懂的我。

我們開始在夜晚的機場候機大廳聊天。

我說我比你年長,我不用你照顧。

他笑著點頭。他並不相信我。的確,我看來很需要照顧,一直是。

從南方城市到北方城市。開始下雪。我們道別的時候他欠我一盤有他的演講的磁帶。就是這樣,他來給我送磁帶,然後一次一次,我們總是答應下次帶給對方什麼,我們總是欠下對方什麼。再也沒還清。

赭石走進我的生活后,我知道我也許會被暫時拯救。可是我已經深陷於暗光和ToriAmos。以及我的性恐懼。他還是一個小孩。等他發現我的病,他會離開我。或者是我先發現他長大了,我暴跳如雷。我離開他。

可是他不同於我所有的男友。他是個潔白的孩子。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可以聽到他的身邊有天使拍打翅膀的聲音。沙沙沙的。

他定期去一個有大落地窗和草坪的西餐廳。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那裡有他喜歡的讀書club。那裡有大扇的櫥窗,裡面是各種難得一見的英文版的書籍。他是會員。他們交換圖書。

他的家有半圓形的陽台,他在窗帘上釘上五顏六色的紐扣。

他信奉基督可是並不宿命。他總是說,我只是希望我的努力上帝可以看到。

他的信箱里總有好朋友寄來的畫展和話劇的門票。

他從不跟別人吵架。對於評價他不喜歡的人,他總會說不太熟。他獨自去見果果。只是想問問果果,我喝意式蔬菜湯是不是抗拒胡蘿蔔,我吃pizza是不是拒絕洋蔥。還有我喜歡吃的各種東西。他都一一記得。

他和我出遊回來遲了,他會在回家后打電話給我的媽媽。他道歉。對不起,阿姨,是我的錯誤,使小染回家晚了。您不要怪她。他竟然還使他的媽媽和我的媽媽做成了朋友。他們以我為話題可以進行很漫長的聊天,興趣盎然。

我們很合適。如果時間倒回果果的十八歲之前,我還是個健康的孩子。

終於在赭石高中畢業后的一個夏天午後,我的赭石長大了。

我們對坐。他說小染,你看,我畢業了。我想我有能力承諾我將來娶你。

我的臉立刻變了顏色。我擔心他繼續說下去。說到我害怕聽到的。這是我愛的赭石。我無法對他說,滾蛋。

赭石,你不知道我什麼都聽不見了。我的心裡,ToriAmos又開始奔跑了。她被黑人追上了。她去向幸福的路被封住了。她哭了她唱歌了。

赭石,果果是我多麼心愛的妹妹,我家的相冊裡面她的照片比我的都多啊。她和男孩子去了一個黑洞洞的地方。像ToriAmos在的那個大街一樣的黑。男孩子,我愛的男孩子,狡黠地笑了。像那個黑人的笑容一樣有陰溝里污穢的**。他們在一起了。

赭石你不要說了吧。

我終於開口阻止將要來到的,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他說,小染,我一直等這一天,等了很久。我想我有些話應該告訴你。

這是我熟悉的講話模式。像果果。在她的成年禮上,在接受了我的禮物我的祝福后她告訴我她十六歲時和我愛的男孩發生的事。沒有白棉布和受尊重的愛情。

我又開始哭。我說夠了,你別說了。我沒有力氣再恨一個人了。

赭石顯露出我認識他以來最痛楚的表情。他曾經沒有苦痛,多麼好。為什麼要長大。他說,小染,你的事果果的事我都知道。果果告訴我了。我一直裝作不知道,其實我並不是你想得那樣是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我真的是愛上了你,像結婚的誓詞一樣,無論疾病與痛苦。並且我一定要娶你。

你知道什麼啊,除了傷害我!我大吼。

我永遠不會傷害你,你不喜歡的事我們永遠不做。可是我還是要娶你。我們安安靜靜地聽ToriAmos的歌,她的傷害與你無關。你知道嗎你知道的呀,Tori不是也嫁人了嗎。她穿了雪白的婚紗,笑得多麼無邪啊。她很幸福,現在。你也可以的,但是你必須把我留在你的生活里。我可以撐起它。

我永遠都尊重你。他最後說。

我紅腫的眼睛怔怔地看他。他是個傻瓜。以他的一生來救贖這樣一個病人。我說,算了,赭石,那對你不公平。

你愛我就是對我公平,你讓我在你的生活里居住就是對我公平。他說。他走近我,親吻我。

我愛赭石。我想給他公平。

我在這個夏日勁猛的日光下,睜大眯著的哭著的眼睛。我看著這個男孩。我看得他一清二楚。包括他的頭髮,在陽光里瘋長。還有他眼底的一片粉紅色。

粉紅色真明艷啊,可以開出桃花。

桃花掉在我的眼睛里,一片兩片很多片。

我問上帝我是否還有機會再次栽種桃花。

上帝和所有愛我的人站在赭石的身後。他們說:驕傲起來吧,我親愛的孩子。

終於停下來了。黑色大街奔跑的女子。從女孩到女人。她已經穿著潔白的絲鍛衣服明艷艷地站在街的另一邊了。另外一條街的另外一邊。她說她病癒了。她又問:你呢?你怎麼樣了?

我?我,我終於叫了他的名字。赭石赭石赭石。這一次我不會叫錯名字。這個無可替代的名字。

我說,赭石,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很重要。我要問你。

他無比溫柔地問我:怎麼?小染。

我淚流滿面。我問赭石:

你有白色棉布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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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青春派作家張悅然作品集:《葵花走失在1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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