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走失在1890(七)
這是聖雷米。雲朵密封下喘息的山坡,醫院,門,病人,禁錮,新來的護士,和文森特。
我有很多個夜晚可以留在文森特隔壁的房間里守夜班。夜晚的時候,聖雷米的天空會格外高。醫院開始不安起來。我知道病人的血液有多麼洶湧。他們的傷痛常常指使他們不要停下來。大門口有很健壯的守衛。他們壞脾氣,暴力,喜歡以擊退抵抗來標榜自己的英勇。我聽到夜晚的時候他們和病人的廝打。我聽見滑落的聲音。血液、淚水和理智。這是一個搏擊場。
我是一個小個子的女人。他們不會喚我出去。我站在牆角微微地抖。我害怕我的男人在裡面。
我總是跑去他的房間。他坐在那裡。手懸在空中。桌子上是沒有寫完的半封信。他很安靜,然而表情緊張。
我說聖雷米的夜晚可真是寒冷。我坐在他的旁邊。他穿一件亞麻的闊衫,我看到風呼呼地刮進去,隱匿在他的胸膛里。他的手指仍舊在空中。他應該拉一下衣領的。
做點什麼吧做點什麼吧文森特。
我是多麼想念他畫畫的樣子,顏料的香甜味道,彌散在我家的山坡上,沾在我微微上仰的額頭上面。那時候我就發燒起來。一直燒,到現在。我現在是一個站在他面前的為他發燒的女人。
他的靈活的手指是怎麼枯死在溫潤的空氣里的?
畫點什麼吧畫點什麼吧文森特。
這個男人沒有看我。他確實不認識我,他以為他沒有見過我。他受了傷吧,因為受傷而慵懶起來。於是懶得回憶起一株葵花。他坐在凍僵的軀體里,行使著它活著的簡單的權力。
我想讓他畫。我去取畫筆。返回之前終於掉下眼淚。我要感激那個巫婆,她給我完整的軀體,甚至可以讓我哭泣。淚水果然美麗,像天空掉下來的雨一樣美麗。我想念我的山坡,我在山坡上的家園,和我那段怎麼都要追隨這個男人的光陰。
我回到房間里。把畫筆放在他的手心裡。他握住它。可是沒有再動。我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很久,我們的手指都放在同一個位置。我坐下來,像做一株葵花時候一樣的安靜。我看著我的手指,只有它保留著我曾經做植物時的美好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