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山歌
火車穿越廣西的時候,我被大好河山吸引得陶醉了。整座整座的山,就是整塊整塊奇異的石頭;整條整條的水,就是碧玉琢磨的練。窗外的一切讓人誤以為不是畫在臨摹景物,而是老天悄悄把山水畫的美景取下來,直接放在了灕江邊上。但天地總是公平的,這樣美的山,卻讓土壤因多石而貧瘠,因此山腳的莊稼不多,只長著些顏色黯淡的雜草。幾頭大黃牛在鐵道邊用膳——畢竟這裡不是大草原,牲畜也沒有草原的同類自由,脖子上都拴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有個木樁釘在土裡,以限制黃牛的活動範圍。一條尖瘦的小狗沖著火車「汪汪汪」地喊個不停,似乎在說:「你們聲音輕點,黃牛沒吃飽的話,主人會拿我卧軌的。」看來,高樓大廈和喧囂的車流是永遠不會讓人真正思考的,走出它們的包圍圈,來看看泥土和雜草,倒是發現空氣中的氧氣不少,任你呼吸,任你憑藉花草的芬芳飛起來。
要是火車能停,我現在就跳下車去放牛了。
火車行至桂林站,車廂中擠進一夥伯伯奶奶,後面跟著個舉小旗的導遊。他們都操著清一色的昆明話,估計是組團出來玩的。這夥人安頓好以後,似乎遊興不減,嘻嘻哈哈地吹牛。講著講著,一個人忽然起立,在車廂走道裏手舞足蹈地唱起了滇劇。車廂頓時活躍了,有人從鋪里伸出頭來看,有人索性就走過來看,連在中鋪冬眠的那個男子也被吵醒了,好奇地觀望。我給他掐了一下表,乖乖,足足睡了三十個鐘頭,換作青蛙都餓死掉了。
第一個伯伯唱完以後,主動去拉第二個。第二個扭捏一陣,站起來又唱,接著是第三個。很明顯,他們都是些業餘選手,但是憑藉老化的記憶,竟能一字不漏地背出大段大段的唱詞,準確地哼出旋律,而且誰唱得都不差,令人咋舌。
觀眾認真地聽,時而熱切地鼓掌。也許車廂里其他省份的人根本聽不懂他們在唱啥,但是這幫老頭老太的熱情,已經感動了所有人,讓我們這些年輕人為自己的毫無生氣羞愧不已。
大約是第五個唱完以後,忽然有老人對我們笑:「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別光聽不練,也哼幾首來聽聽吧。」周圍的老人立刻被點醒了,尤其是剛才表演過的,反應比較強烈,似乎感覺吃虧了,一定要我們唱,以彌補他們的損失。
我坐在最前線,成了衝突點,只能硬起頭皮代表車廂的年輕人回答:「聽了你們的戲,我們唱的那些簡直稱不上音樂。」老人們大度地揮揮手:「管他什麼歌,自己唱的就是好歌。」
說著紛紛把矛頭轉向我,點名讓我首輪獻藝。我感覺再回絕就有些不通情理,又對自己的公鴨嗓子不甚滿意,於是提出:「我先起個頭,年輕的會唱就合進來。」這一建議得到雙方的同意后,我開始唱了:
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
走在無垠的曠野中
……
唱了快一半也沒幾個人加進來,我有些不安,以為自己走調了,其實很多年輕人是不好意思開口。等我乾澀地把歌詞念完,老人們沒有吝惜掌聲,也沒有吝惜誇獎,讓人覺得受之有愧——在這樣的情景下唱《狼》,有點不倫不類,甚至老土,倒是正好驗證了庸俗的定義——時尚被無數人重複一百遍的結果。
「好,我回敬年輕人一段。」一位老太自告奮勇地站起來,掐一掐咽喉,用她依舊清亮的嗓音唱道:
一隻螃蟹么八隻腳,
兩個大夾夾么一個硬殼殼
……
哦,這段我聽過,是昆明花燈的名段子。我小時候最喜歡跟著外婆唱這段,可惜現在把詞忘乾淨了。
等老太唱完,我們再唱了支《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歌》。此乃超級大合唱,因為所有人都讀過小學,就算有人沒加入過少先隊,如果他說沒唱過這支歌就顯得太虛偽了。聽著這熟悉的歌聲,令人想起小學時的自己是如此那般的革命,任過光榮的大隊委(我記不清這個職務的全稱怎麼念,反正是三條紅杠杠掛在手臂上,類似於人大常委),做過明星旗手——這個明星稱號可不是自封的,是因為第一次升旗的時候,我沒把握好火候,國旗升一半國歌放完了。我們校長從來都誇我有前途,然而這次我令他失望了。望著那國旗尷尬地掛在旗杆半中央,校長恨不得過來掐我的小脖子。好在那時候人小,不懂得面子之類的虛物,我也全沒領會周圍的緊張空氣,依舊在寂靜中神情專註地把國旗拉到頂,最後博得了滿操場的喝彩。從此,每每輪到我升旗,校長就異常地緊張,直朝我擠眼睛,慌得我使勁使勁地扯繩子,國歌剛唱到「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五星紅旗已經在旗杆頂上迎風飄揚了,我只能百無聊賴地站在原地聽音樂。
接下去又站起來一個老太。
小乖乖來小乖乖,
我們說給你們猜,
什麼長長長上天,
什麼插在水中間,
什麼有腿不走路,
什麼有嘴不唱歌?
唱完以後,老婆婆得意地說:「快快對來聽聽吧!」
以前只在電視上看過別人對山歌,誰想今天被搬到火車上來了。這下子可難住了眾書生,抓耳撓腮的有,向後退縮的大大的有。我估計只有榔頭能解圍了,於是使勁地拽他。就差把他的衣袖扯到我手裡拿著的時候,榔頭才勉為其難地站起來:「這個——這個——有腿還不能走路?有此物嗎?有嘴為什麼不唱歌呢?這個——怎麼說好呢?這樣行不——」
小乖乖呀么小乖乖,
我們這就猜出來,
高樓長長長上天,
橋墩插在水中間,
板凳有腿不走路,
喇叭有嘴不唱歌。
「好!」年輕人不由自主地喝起彩來,但老太太只是曖昧地笑。
榔頭看見那種笑,有些心虛,試探著問:「對么?」
老太太說:「對當然對,只是少了山歌原始的韻味。年輕人們,聽好了——」
小乖乖呀么小乖乖,
我們這就猜出來,
狀元長長長上天,
荷葉插在水中間,
地主有腿不走路,
茶壺有嘴不唱歌。
「怎麼樣啊?」
「高,實在是高!」眾書生紛紛嘆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