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告白(三)
她明媚得讓人不能直視。她彷彿一道陽光,照射進壓抑的灰色戰場。暫時驅散我心頭鬱結的陰雲,融化戰場上殘酷的冰雪。我難得從戰場上回大本營一次。可是每次回來,我總能看到她。大部分時間,是與她擦肩而過。她推著一車亮晶晶的銀色器皿和五顏六色的藥水,腳步匆匆。消毒水的味道,從她身上散發出來,我大口呼吸,使它們融入我的血液。有極少數的時候,我看到她坐在長廊的台階上,望著遠處戰場的方向,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的白衣與栗色的長頭髮,在凜冽的風中翻飛如蝶。這個場景在此時此刻,竟讓關注的人屏息凝神。作為一個狙擊手,在野草和枯枝的掩護下,我整日地潛伏在有可能出現敵情的地方。從星辰滿天一直到第二天的月影下沉,除了開槍射擊,我必須保持靜止,如石雕木刻一般。長期的風餐露宿凍結了我的語言和情感,甚至連我自己都懷疑在我隱藏的地方是否還有顆心臟在跳動。實在是厭倦了諦聽風吹草動和分辨景物的位移,有極少的時刻,偶爾閃過的一個溫暖念頭會讓我的內心世界重新變得柔和起來——比如白衣的一角。有一點點寄託,生活不再是一味地黯淡無光。在阿爾巴尼亞,隨著義大利戰事的屢次受挫和希臘軍隊的頑強抵抗,我越來越感覺到戰爭背後隱藏的危機:沒有一個恰當的理由發動的戰爭是無法鼓舞士氣的。然而作為一個法西斯國家麾下的戰士,我不能對戰爭本身做出關於任何個人情感的評價。除了勇往直前,我別無選擇。這一天,我像往常一樣暗中潛伏在草叢中,有消息說今天夜裡會有希臘部隊把大批的重型武器運藏到這一帶。一個小分隊和我負責待他們到來以後,把他們一舉殲滅。因此在天黑以前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能開槍,否則打草驚蛇,任務就不能按計劃完成。而前一天希臘部隊突襲義大利大本營的一個分部,不知是考驗還是懲罰,上帝突然和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傍晚時分,我看到了那些熟識的面孔被捆綁著帶進我的視野範圍內,還有一隊扛著機槍的希臘軍人。我知道他們將要在這裡被處決,腳步聲,呼喊聲,一片喧囂中,我突然發現了那雙我最不願意看到的眼睛,我心裡一沉,頓時感覺有什麼光芒被遮掩住……事情本身並不複雜,我完全可以毫不猶豫地向著敵人開槍,假如我沒有承擔責任和義務。然而如果是這樣,我根本連握槍的資格都沒有。……時間似乎凝固了,我注視著。……我聽到敵人的槍栓「嘩啦」一聲齊刷刷地扳動——我沒有開槍。……我聽到敵人用希臘語開始數數——我沒有開槍。我閉上雙眼,我充耳不聞。敵人的槍響了,隨即是一片死寂。後來我的任務在夜間漂亮圓滿地完成,只是在開槍的時候我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