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從市人大院里出來,天已朦朧黑了下來,葉子菁鬱郁不快地讓司機送她回家。
現在,葉子菁只想回家好好睡上一覺。到西郊賓館集中辦案已經四天了,一次家都沒回過。
四天里電話不斷,彙報不斷,白天黑夜沒有片刻的安寧,已搞得她身心交瘁。
更要命的是,來自上面的壓力越來越大,王長恭、陳漢傑各唱各的調,唐朝陽和市委到底是個什麼意思現在還不清楚,下一步案子肯定難辦了,甚至辦不下去。
查鐵柱不是那麼好殺的,周秀麗也並不好查,憑几封匿名舉報信怎麼查?
現在哪個幹部沒有舉報信啊?捕風捉影舉報她的也有嘛,春節前市紀委還找她談過話。
真得好好想想了,越是在這種雷鳴電閃的時候越是要保持清醒的頭腦,不管王長恭、陳漢傑做什麼指示,有什麼傾向,具體案子總要由她和檢察院來辦。
一個嚴峻的問題她不能不想:案子真辦錯了,王長恭、陳漢傑都不會認賬的。
他們也許會反過來責問說,我們不懂法,你也不懂法嗎?這檢察長可是你當的!
她今天如果被誰牽著鼻子走,將來就會有人辦她的瀆職罪了!因此,她必須慎而再慎,既要小心地避開頭上的雷鳴電閃,又要依法辦事,把案子徹底查清楚,責任重於泰山啊!
越想心裡越亂,坐車回家的路上,葉子菁腦海里一片混亂,昏昏欲睡。
車到礦務集團機關宿舍樓前,葉子菁竟睡著了,是司機叫醒了她。上樓進了家門,被破產丈夫黃國秀堵了個正著。
黃國秀一見葉子菁進門,劈面甩過來一個驚嘆號:「子菁,可等到你了!」葉子菁有些意外,本能地覺得大事不好:這個破產書記可不是好對付的,他必然要為保護方舟裝潢公司和查鐵柱糾纏不休。
於是,打消了在家睡覺的奢侈妄想,一邊盤算著該怎麼溜走,一邊卻做出一副挺隨意的樣子,勉強打起精神,問黃國秀:「哎,黃書記,你怎麼回事啊,不廢寢忘食了?這麼早就趕回家來了?」黃國秀接過葉子菁手上的公文包:「還說呢,這不是等你嘛!打電話你不接,打傳呼你不回,你那專案重地我又進不去,也只能天天在家裡守株待兔了!」正在客廳做作業的女兒小靜插上來說:「爸,你用詞不當,我媽不是兔子!」葉子菁走到女兒面前,親昵地拍了拍女兒的腦袋,苦笑說:「小靜啊,你媽還不如個兔子呢,連在自己窩裡都不得安寧,瞧,你爸這桿獵槍又在等著我了!」黃國秀直咧嘴:「小靜,聽你媽這話說的——葉檢,你也太抬舉我了吧?我算什麼獵槍?小靜剛才還說呢,我這幾天已經從破產爸爸進化成慈母了……」小靜馬上譏諷:「黃書記,我說的是磁母,磁鐵的磁!不管什麼鐵都吸!媽,就連我這塊黃書記一貫瞧不起的小角鐵都被吸得牢牢的;黃書記等你時,不斷地向我彙報,為失火的那兩個工人叔叔叫屈!這人命關天的大事我也不好太馬虎了,就代你做了幾天的檢察長。現在你真檢察長來了,我這模仿秀也該下崗了!」果不其然!
葉子菁馬上開溜:「別,別,小靜,你千萬別下崗,我拿件衣服就得走!這模仿秀你還得做下去,沒準哪天也能到電視上風光一把呢!」黃國秀急了,一把拉住葉子菁:「哎,哎,葉檢,你總得賞臉在家吃頓飯吧?我在午門外候駕候了這麼幾天,耽誤了多少事啊!你檢察長大人怎麼說也得讓我奏上一本吧?你別怕,我知道你現在重任在肩,時間寶貴,一定長話短說!」葉子菁不聽也知道黃國秀要說什麼,可一點不聽又不行,只怕連女兒都會責怪她,只得應付道:「好,好,老黃,那我給你十分鐘時間!」黃國秀連連應著:「行,行,就十分鐘!」說著,把葉子菁拉進了卧室。
進了卧室,葉子菁往床上一倒,閉上了睏乏的眼睛:「說吧,說吧,抓緊!」黃國秀不清楚葉子菁這幾天的疲勞情況,上前去拉葉子菁:「起來,起來,葉檢,你這樣哪像聽彙報的樣子?唐書記、王省長也沒躺在床上聽過我的彙報嘛!」葉子菁這才嘆著氣,說了實話:「老黃,夫妻一場,你可憐可憐我好吧?這把大火一燒,我可慘了,這四天總共沒睡過十小時,真想一覺睡到明天天亮……」黃國秀樂了:「好,好啊,那你就睡,好好睡一覺,明天再到西郊賓館去!」葉子菁卻警覺了,主動坐了起來,極力撐起眼皮:「別,別,案子剛開始辦,那麼多事呢。老黃,你有什麼話就快說,再不談正事,我可真要走了!」黃國秀不敢嗦了,正經起來,一連串地問:「哎,子菁,還真是放火啊?說是查鐵柱和周培成都以放火罪立案了,要判死刑?省委領導有指示,要從重從快,公開殺?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檢察院是不是真的準備按放火罪起訴了?」葉子菁心不在焉地聽著,哈欠連連,一言不發。
黃國秀推了葉子菁一把:「哎,你倒說話呀!」葉子菁忍住又一個哈欠:「老黃,不該你問的事,你最好別問!」黃國秀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哎,葉子菁,你這叫什麼話?怎麼就不該我問啊?查鐵柱、周培成都是我們南二礦破產失業工人,他們生產自救的方舟公司是我和集團黨委支持搞起來的!為什麼叫方舟啊?就是《聖經》里諾亞方舟的意思!現在市場經濟洪水滔天,煤礦失業工人沒人管了,一個個黨支部解散了,黨員關係全轉到街道了,這時候一批共產黨員站了出來,保留了這惟一的一個支部……」葉子菁擺擺手:「老黃,這些事我都知道,你不要說了,這與本案無關!」黃國秀不無激動地反駁道:「這是必要的背景分析!把這個背景了解清楚,對你們辦案是有好處的,能讓你們保持清醒頭腦!葉子菁,我告訴你:現在工人中傳言可不少,有些話說得也比較激烈,說省里市裡有些頭頭為了保自己的烏紗帽,不惜歪曲事實,想把失火定為放火,都想逃避領導責任……」葉子菁做了個手勢:「打住!——黃國秀,你就敢保證不是放火?啊?」黃國秀不接葉子菁的話題,只管進攻:「葉子菁,請你先說說清楚,我們一些省市領導這麼急於定查鐵柱他們放火,有沒有捨車保帥的意思?有沒有?」葉子菁有苦難言:「老黃啊,這你讓我怎麼說呢?省市領導有什麼想法,我怎麼會知道?反正我得依法辦案,不能瀆職,免得將來讓人家辦我的瀆職罪!」嘆了口氣,又鬱郁說,「王長恭和陳漢傑的矛盾你不是不清楚,你自己琢磨去吧!」黃國秀馬上明白了:「別琢磨了,我知道情況挺複雜,所以才為你擔心!如果這個案子真沒法公正客觀地辦,你就別辦了,讓他們撤你好了!」又憂心忡忡問,「子菁,你們以放火罪逮捕了查鐵柱,是不是真掌握了什麼過硬的證據啊?」一涉及到具體案情,葉子菁又是公事公辦的口氣了,謹慎地道:「現在你就別問了,如果到時候我們以放火罪提起公訴,你一定會在法庭上看到有關證據的。」黃國秀仍不甘心,向葉子菁拱了拱手:「好,好,子菁,我不為難你,我問的話不要你正面回答,只要你點點頭,或者搖搖頭就成,你就當我是瞎猜吧……」葉子菁根本不給黃國秀鑽空子的機會:「別,別,你最好啥也別問!」黃國秀苦起了臉:「葉子菁,說到底你還是我老婆啊!」葉子菁糾正道:「不光是老婆,還是葉檢!」黃國秀無可奈何了,氣惱之中,沒好氣地譏諷說:「對,對,你是葉檢!葉檢,我看你現在簡直就是一部法律大全了,渾身上下都是法律的氣味……」偏巧,這時女兒小靜推門進來了,接過黃國秀的話茬兒打趣說:「可不是嗎?我們家可是法律之家,空氣中都瀰漫著法律條文,人人依法辦事,處處依法辦事!」看著葉子菁,臉上浮出了一絲壞笑,「葉檢,有個情況我得反映一下,黃書記這幾天違反了《未成年人保護法》,老給我下麵條,對我身體和精神摧殘都很大,我智力嚴重下降!」說著,把一個小本本遞給黃國秀,「黃書記,請你簽個字!」黃國秀不幹:「我違反《未成年人保護法》了,找你媽簽字去吧!」葉子菁接過小本本,正要簽名,黃國秀又一把奪了過去,在小本本上只掃了幾眼就火了:「黃小靜,這一個星期你到底做過什麼家務勞動?還自評優秀?」小靜一跳老高:「葉檢,黃書記他又犯法了,涉嫌誣陷!他一天到晚在單位,我拖地、洗碗、擦傢具他全沒看到,竟然就敢斷定我沒做家務,是誣陷吧?!」黃國秀哭笑不得:「子菁,你看看我們這家,亂得像狗窩,她還狡辯!」葉子菁笑道:「黃書記,你就簽字吧,你沒有證據的論點,我不予採信!」黃國秀說:「那我保持上訴的權力!」說罷,苦笑著,掏出筆來簽了字。
葉子菁問女兒:「小靜,放暑假十幾天了,怎麼還沒拿到成績報告單?」小靜不以為然地說:「又不是我一個人,同學們誰都沒拿到!」葉子菁知道女兒一心要當記者、當作家,除了語文,其他功課都夠戧,尤其是數學,上個學期竟然不及格,便狐疑地問:「你這學期的數學考得怎麼樣啊?」小靜一本正經道:「媽,應該還行吧?考完后自我感覺不錯!」黃國秀毫不留情:「自我感覺?黃小靜,是幻覺吧?!」黃小靜不敢戀戰了,接過簽了字的小本本就走:「葉檢、黃書記,你們繼續談,我就不打攪了,我給你們做飯去,再次用行動證明我是如何熱愛勞動的!」葉子菁也不想和黃國秀再談下去了,站了起來:「小靜,做好飯,你們爺倆吃吧,我也得回西郊賓館去了。老黃,你看看,這談了可不止十分鐘吧?!」黃國秀不幹:「哎,哎,葉檢,你別走啊,你不在家時,黃小靜可沒給我做過一頓飯,你今天也讓我沾個光,享受一下小靜給你的特殊待遇嘛!」小靜也不想讓媽媽走,扒著門框說:「媽,你別走,回賓館也得吃飯嘛!」葉子菁想想也是,便又坐下了:「好,小靜,那你就抓緊點,別太複雜了!」小靜說:「不複雜,熟菜我老爸買了,我就是炒個青菜,下鍋麵條!」小靜走後,黃國秀又嘆著氣,和葉子菁點名道姓說起了查鐵柱:「子菁啊,查鐵柱可真是個大好人啊,這裡有個具體情況,你可能不太清楚,怎麼說呢……」葉子菁漫不經心地看著黃國秀:「有什麼不好說的?說嘛!」黃國秀這才盡量平靜地說:「子菁,一九九六年十月南二礦的透水事故你還記得吧?負三百打通了老塘,淹死了二十多人,把我和一個檢查組也困在下面了……」葉子菁說:「這事我知道啊,當時我還在礦區檢察院,都嚇死我了!」黃國秀眼圈紅了:「子菁,你知道就好,我和那個檢查組的三個同志全是查鐵柱帶人救出來的!為了救我們,查鐵柱三天三夜盯在井下,差點送了命啊!」葉子菁一怔:「怪不得我覺得查鐵柱臉很熟,他好像到我們家來過吧?」黃國秀眼裡已噙滿淚水:「來過,還不止一次!最後一次是去年試行破產的時候,他找到我們家,把一大堆立功受獎的證書全帶來了,含著淚問我:國家怎麼不要他這個搶險英雄了?我怎麼說?能說什麼?我把咱家收藏了好幾年的兩瓶五糧液全開給他喝了,喝到後來,他摟著我失聲痛哭,要我這個黨委書記不要把他們黨支部解散,不要把他的組織關係轉到街道上……」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後來的情況你知道的,這就有了方舟公司,就有了公司的幾個施工隊和這個黨總支!」葉子菁心裡也很酸:「所以,你不但盯著我,還把電話打給了市委唐書記?」黃國秀承認說:「是的,我根本不相信查鐵柱會放火。子菁,這不可能啊!」葉子菁仍保持著理智和清醒:「老黃,這話先不要說了,好不好?」黃國秀卻仍在說,仰著臉,努力不讓眼中的淚落下來:「查鐵柱被逮捕后,我寢食不安啊,想得也很多!我一直在想,我們有些領導同志為自己和他們部下同僚的烏紗帽考慮時,到底有沒有替我們這個黨考慮過啊?子菁,我認為,如果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把查鐵柱和周培成倉促判了死刑,殺掉了,那就不是殺了兩個人的問題,實際上是殺掉了民心!殺掉了這個執政黨的執政基礎和執政的合法性!」葉子菁心中不禁一震,怔怔地看著黃國秀,半晌無語。
黃國秀仰天一聲長嘆,又說:「子菁,我送你一句話,希望你能記住,『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一定要為民做主,公正執法啊!」葉子菁這才鄭重地說道:「老黃,你這句話我一定會記住!我們檢察院還有一句話,是前年去世的前任檢察長留下的,我也記到了今天:升官發財請走他路,貪生怕死莫進此門,我這次準備經點風雨,見點世面!」話頭一轉,卻又說,「不過,老黃,也不能以情代法啊,唐書記已經在會上公開提醒我了。所以,我今天也得和你說清楚,你要有個思想準備,如果放火事實確鑿,將來真以放火罪起訴查鐵柱,你一定要尊重這個事實,不管這個事實多麼殘酷,決不能以個人感情干擾我!」黃國秀怔了一下,難受地點了點頭,點頭時卻又說:「子菁,我當然不想用個人感情干擾你,我知道你是檢察長,必須做法律機器,可我的個人感情還真是拋不開啊!還有個事你不知道,查鐵柱十三號夜裡被抓,第二天上午他老婆就喝農藥自殺了,現在還在搶救!我前天到他們家去看了看,真是慘不忍睹啊!查鐵柱的老父親半身不遂癱在床上,兩個孩子眼中的淚都哭幹了,家裡已經兩天沒開伙了……」葉子菁痛苦地搖著頭:「可這都不是阻止執法的理由啊!」黃國秀眼中的淚水落了下來:「是的,是的,這……這我也知道……」因為黃國秀是礦務集團黨委副書記,和查鐵柱又有這麼一種特殊關係,關心這個案子很自然,讓葉子菁沒想到的是,女兒黃小靜竟然也在關注著這個案子!
一家三口圍在客廳的大桌前吃過飯,黃小靜馬上纏上了葉子菁,要對葉子菁進行什麼獨家採訪,說她是市小記者團副團長,要為小記者團立個很酷的大功。
葉子菁哭笑不得,把飯碗一推,站了起來:「對不起,老媽無可奉告!」黃小靜跟前跟後,真像個什麼人物似的:「現在不是老媽了,是葉檢!葉檢,現在社會上對這個案子說法很多,據說這是放火,請問:你們有放火的證據嗎?」葉子菁收拾著準備帶走的換洗內衣:「少給我煩,聽誰說的你去問誰吧!」黃小靜把學英語用的小錄音機突然伸到葉子菁面前,嚇了葉子菁一跳:「我現在就問你:葉檢察長,根據你們掌握的情況,這個案子什麼時候可以起訴?」葉子菁火了,一把推開小錄音機:「拿開,我還是那句話,無可奉告!」黃小靜小嘴一噘,生氣了:「媽,我白給你做飯了?我有採訪自由嘛!」葉子菁覺察到自己態度生硬了,有些內疚地在女兒臉上捏了一把,挺和氣地說:「靜兒,你說的不錯,你是有採訪的自由,可媽也有拒絕採訪的權力嘛!你真當上記者就知道了,這種事會經常碰到的!好了,靜兒,別鬧了,媽真要走了!」沒想到,卻沒走成,女兒早防著這一手了,把大門反鎖了,鑰匙藏了起來。
葉子菁站在門口,開玩笑說:「黃小靜同志,你這可是涉嫌非法拘禁啊!」黃小靜臉上掛著甜甜的笑意,振振有詞道:「葉檢,如果對別人,你說的這個罪名可能成立,但我是你的女兒,你是我老媽!我老爸說了,你太累了,讓我把你關在家裡,留你好好休息一下,今天哪兒都別去,就在家裡睡個好覺!」一旁,正在餐桌前收拾碗筷的黃國秀也適時地投來了一縷關切的目光。
葉子菁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兒,心裡不禁一陣發熱,眼睛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