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受檢察長葉子菁的指派,起訴處女處長高文輝擬代表檢察院出庭支持對查鐵柱和周培成的公訴。
接過查鐵柱和周培成放火案全部卷宗,準備起訴材料時,高文輝發現了一個重要細節:查鐵柱八月十五日承認故意放火,而八月十四日晚上,查鐵柱的老婆喝農藥自殺未遂。
這就讓高文輝想到了一個問題:查鐵柱承認放火時,是不是知道了他老婆自殺的事了?
如果知道,是不是會產生絕望情緒,自誣其罪?這事關係太重大了,涉及到整個案子的定性,兩條人命,還有檢察機關將來的錯案責任,高文輝不敢大意,向葉子菁做了彙報。
葉子菁沒任何猶豫,責令高文輝和起訴處把這事徹底搞清楚,以便她和院檢察委員會做出實事求是的法律判斷。
調查從公安機關審訊人員身上開始。公安局送過來的錄像帶顯示,當時的審訊人員一共三個,其中有公安局長江正流。
高文輝找到江正流時,江正流正在開局黨組會,一聽說是這種事,立時火了,很不耐煩地要高文輝自己去看錄像帶,看看錄像帶上誰提過查鐵柱老婆自殺的事?
再查問另兩個審訊人員,也沒結果。兩個審訊人員說,一直到現在他們都不知道查鐵柱老婆曾自殺過,當時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按說,事情可以到此結束了,可高文輝總覺得這事哪裡不太對頭:周培成至今不承認參與放火,可又說不出在那神秘的半小時幹什麼去了?
更不承認現場發現的汽油是他帶去的,一再說三樓倉庫里剩餘的裝潢材料很多,有一瓶半瓶汽油殘留下來不是不可能的。
高文輝就此和技術部門一起進行了又一番細緻查證,發現了一些沒法解釋的新疑點,感到這麼定查鐵柱、周培成放火實在是太牽強了。
高文輝帶著最新的查證材料,再次向葉子菁做了彙報,請求指示。葉子菁聽過彙報,沉思了好半天,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個查鐵柱很奇怪啊,最初不承認放火,只說是失火,後來怎麼又承認了?突破的契機到底在哪裡?」高文輝說:「葉檢,這不正是我想問你的嗎?我實在找不到這種契機!」葉子菁突然問:「你考慮一下,江局和那兩個審訊人員說的是不是實話啊?」高文輝笑了:「葉檢,這也是我的懷疑!省里市裡催得這麼急,社會上的壓力又這麼大,他們公安局急於定案嘛,周培成明顯夾生,查鐵柱則有自誣的可能!」葉子菁想了想:「你們再好好去審審查鐵柱,看看他本人怎麼說?!」高文輝試探道:「葉檢,這合適嗎?就算查鐵柱提供了誘供線索,只怕江局他們也不會認賬。再說,萬一翻過來,弄成了失火,只怕省里、市裡也不會答應。」葉子菁微微一笑:「哦,那你說說看,省里、市裡為什麼就不答應啊?」高文輝道:「這誰不明白?放火是人為事件,其性質是刑事犯罪,不涉及各級領導的責任。失火就不同了,性質是安全事故,上上下下都有責任,從省里到市裡,肯定會處分一大批幹部!」葉子菁
「哼」了一聲:「當真要用老百姓的血染自己的頂子啊?!」話剛說完,卻又往回收了,「不可能嘛,你高處長不要把我們一些領導同志想得這麼灰嘛!我看省里、市裡,包括長恭同志和市委、市政府領導,都不會這麼想問題的!」高文輝心照不宣道:「是的,是的,葉檢,可能是我多慮了!」葉子菁說:「我看也是多慮,到目前為止,我們的執法環境還是很好的嘛!」高文輝嘆了口氣,苦笑道:「怪不得同志們都說你是理想主義者哩!」葉子菁平淡地說:「理想總還要有的嘛,作為檢察官,起碼要有依法治國的理想嘛!我說依法治國是理想,也就是承認現實中依法治國的障礙和干擾還很多,這不又是現實主義者了嗎?」拍了拍高文輝的肩頭,「小高,別想這麼多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準備一下,我陪你去審查鐵柱,這個突破的契機一定要搞清楚!」這次至關重要的提審是在公安局看守所進行的,參加訊問的還有兩個公安方面的原審訊人員。
訊問提綱葉子菁事先看過,在案情細節上做了些補充,請兩個原審訊人員參加也是葉子菁提出的。
高文輝便產生了一種感覺:這位檢察長對放火真實性的懷疑似乎比她還深刻,讓她作為公訴人出庭也許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安排,葉子菁也許一直在等著她這位最高人民檢察院命名的
「十佳公訴人」把疑問提出來呢!然而,對查鐵柱的審訊一開始並不順利,查鐵柱進門坐下就連聲認罪,像背書一樣,把供述了許多次的供詞又說了一遍,既沒提到自己老婆的自殺問題,也沒談到家庭困境和由此引發的絕望情緒,一再要求政府早點槍斃他,以平民憤。
作為涉嫌放火的犯罪嫌疑人,查鐵柱已被戴上了腳鐐手銬,頭髮全白了,神情木然,整個人也瘦得脫了形,和二十幾天前錄像帶上的人相比已判若兩人。
高文輝根據擬定的訊問提綱,開始提問:「查鐵柱,你是否有罪?」查鐵柱馬上連聲道:「有罪,有罪,我有罪!是我放火燒了大富豪!」高文輝問:「那你放火的動機是什麼?」查鐵柱答:「我早就說了,是報復,不想讓蘇阿福那些大富豪有個好!」高文輝問:「可你一開始並不承認是報復放火,這又是為什麼?」查鐵柱答:「我那是心存幻想,妄想欺騙政府,逃避殺頭的責任。」高文輝問:「那麼,怎麼這麼快又想通了?又承認了?是什麼原因呢?」查鐵柱答:「我沒想到會燒死這麼多人,我覺得罪該萬死,就承認了。」高文輝看著卷宗:「好,那我們就來說說你故意放火的過程:根據你本人八月二十二日的供述,大富豪娛樂城三樓倉庫發現的汽油是你故意潑灑的,是不是?」查鐵柱木然答道:「是,是,這不關周培成的事,是我的事,我灑了一瓶汽油。我算好了,電焊火流落到汽油上,火一下子就會燒起來,沒個救的!」高文輝問:「汽油是裝在什麼容器里的?你又灑在了什麼地方?」查鐵柱一時答不上來了:「這……這我記不太清了……」高文輝審視著卷宗里的有關證據材料,頭都沒抬:「好好想想!」查鐵柱目光茫然:「可能是個鹽水瓶吧?我好像都灑在管道下口了……」這明顯不對,現場調查情況證明:查鐵柱焊接的管道下口並不存在汽油燃燒殘留物,殘留物是在最裡面的一堵牆后發現的,裝汽油的也不是鹽水瓶,而是一個1000CC的小塑料桶,技術部門的分析表明,汽油是在火勢蔓延後才引燃的,消防支隊救火人員也提供了旁證,這麼看來,查鐵柱十有八九是說了假話,編不圓了。
高文輝盯了上來:「查鐵柱,你說的容器不對,想好了再說!」查鐵柱立即改了口:「那……那就是鐵桶,小鐵桶……」高文輝敲了敲桌子:「再想想,再想想!」查鐵柱再次改了口:「要不就是醬油瓶,對不對?」葉子菁這時說話了,語氣中透著不可置疑的威嚴:「查鐵柱,我提醒你一下:法律對每一個公民都是公平的,你做過的事,是你的責任,你不承認也沒用!你沒做過的事,不是你的責任,你也不能往自己身上攬,一定要實事求是回答問題!」高文輝又問了下去:「你把汽油灑到了焊介面的管道下面,是不是?」查鐵柱連連點頭:「是,是,我說了,這樣火著起來就……就沒救了!」高文輝問:「那你是怎麼進的倉庫?又是怎麼把汽油灑上去的?」查鐵柱喃喃著:「就……就是從走道窗子爬……爬進去的嘛……」高文輝冷冷道:「查鐵柱,你本事不小啊?從走道的窗子到管道下面隔著十三米,到處堆的都是東西,寸步難行,你竟然能把汽油灑到管道下面?老實說!」查鐵柱實在編不下去了,先是默默流淚,繼而絕望地號啕大哭起來:「你……你們別問了,都別問了!我不知道,我……我啥都不知道!我……我就是不想活了,一次燒死了這麼多人,我該給他……他們抵命啊!我老婆比我明白啊,先……先走了,你……你們說,我……我家裡這種樣子,活著還有啥……啥勁呀……」葉子菁、高文輝和參加訊問的兩個公安人員全怔住了。
高文輝趁熱打鐵,一口氣追了下去:「查鐵柱,你不要哭了,我問你:你怎麼知道你老婆走了?是通過什麼渠道知道的?什麼人告訴你的?」兩個公安局的同志一下子緊張了,其中一個也急切地跟著問:「查鐵柱,這個問題你必須說清楚!今天市檢察院的領導在場,你不必怕,是誰你就說誰!」查鐵柱搖了搖頭:「這有啥好說的?人家告訴我也是好心。」葉子菁和氣地說:「那你就把這個好心人說出來嘛!」查鐵柱這才說了:「是看守所的小趙,他老家就在我們南二礦……」找到看守小趙一問,事情全清楚了:查鐵柱沒說假話,他老婆自殺的情況確是小趙傳過來的。
據那位小趙說,因為過去就認識,查鐵柱一家又這麼可憐,就忍不住把情況告訴查鐵柱了,為此被中隊長訓了一通,後來也不讓他看押查鐵柱了。
案情因此突變,面對高文輝和起訴處其他檢察官,查鐵柱推翻了關於放火的供述,實事求是地回到了八月十三日夜供認的違章作業,不慎失火的事實基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