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十七

江正流的警車從省公安廳院內出來,迎頭撞上了省政府辦公廳的一輛奧迪。奧迪按了幾聲喇叭,把江正流的警車及時喚住了。江正流伸頭向外張望時,奧迪車的後車窗已緩緩降下了,王長恭的秘書小段沖著他叫:「哎,哎,江局長,你怎麼回事啊?手機一直不開!王省長讓你馬上到他那去一趟,他正在辦公室等你呢!」江正流這才想起:向省公安廳領導彙報工作時關了手機,一直到現在都沒開,忙打開手機,先給王長恭回了個電話,回電話時,已吩咐司機把車往省政府開了。王長恭果然在辦公室等著,坐在桌前批著一堆文件,一臉的不快。江正流雖然預感到情況不妙,可仍沒想到王長恭會發這麼大的火。見江正流進門,王長恭把面前的文件往旁邊一推,一句客氣話沒有,馬上陰著臉訓斥起來:「正流同志,你這個公安局長是怎麼當的?啊?還能不能幹了?不能幹馬上給我打辭職報告!我來向唐朝陽同志和長山市委建議,換個公安局長!」江正流被訓蒙了,直咧嘴:「王省長,這是怎麼了?哪裡出問題了?啊?」王長恭「哼」了一聲:「還問我?那個蘇阿福到底是怎麼回事?」江正流很茫然:「還能怎麼回事?不是燒死了嗎?我當面向您彙報過的,為了順利辦案,我們才封鎖了消息,葉子菁和檢察院也……也清楚這個情況……」王長恭火氣更大了:「到現在你這個局長還這麼糊塗,還沒把這個關鍵線索查清楚!我替你查了一下,這個蘇阿福好像沒死,有人見到他了,在川口鎮上!」江正流根本不信:「這怎麼可能?王省長,屍體我、葉子菁,還有伍成義都親眼看到過的,屍體身上的鑰匙我們一把把試過,包括蘇阿福的那輛賓士車!就算我業務水平差點,伍成義副局長您知道,那可是老刑警出身,啥也瞞不了他啊!」王長恭怒道:「當初我真該提名伍成義做這個局長,陳漢傑就這樣建議過!」江正流馬上反映:「伍成義現在還老往陳漢傑那跑,我前天還批評過他……」王長恭很不耐煩,手一揮:「好了,好了,別說伍成義了,說蘇阿福!周秀麗同志的丈夫歸律教授說是在川口鎮上見到蘇阿福了,就是大前天上午的事!」江正流根本不相信:「王省長,這絕不可能!不管怎麼說,我也幹了快二十年公安了,業務水平還不至於差到這種地步!燒死的這一百五十六人,我讓民政局一一查對了,迄今為止沒發現任何一位失蹤者,沒發現任何一具屍體對不上號……」王長恭提醒說:「有個情況要考慮啊,現在不是過去了,城市流動人口數量大,如果哪個外地出差的同志燒死了,他家裡的親屬一時半會就不可能知道嘛!」江正流承認道:「這我和伍成義都考慮過,不過,這種偶然性很小!」王長恭也多多少少懷疑起來:「照你這麼說,這位歸律教授認錯人了?」江正流判斷道:「肯定是認錯人了,要不就是見鬼了,蘇阿福絕不可能出現在川口鎮!就算蘇阿福逃脫了這場大火,他也不敢這麼大模大樣地走出來!蘇阿福比誰都清楚,死了一百五十多人,政府和死亡家屬都饒不了他,光賠償就能讓他傾家蕩產!再說,那個歸教授我也知道,就是個迂夫子嘛,過去鬧得笑話多了!」王長恭憂心忡忡:「正流同志,可不能大意啊!蘇阿福如果真活著,那就不是他一個人傾家蕩產的問題,長山市就要出天大的亂子了,包括你公安局可能也要陷進去!到時候就不是我嚇唬你,請你辭職的問題了,恐怕市委真要撤你的職!你想想,大富豪娛樂城能開到這種規模,你們公安局內部會沒蘇阿福買通的人暗中保護?在公開場合我不好說,可在你這知根知底的老同志面前,我得把話說透:犯罪嫌疑人查鐵柱、周培成說的情況不是不存在,肯定存在,也許還會很嚴重!」江正流喃喃說:「是的,是的,王省長,違紀民警我們每年都處理一批!」王長恭譏諷道:「哦?每年處理一批?這麼說,你警風警紀抓得還很嚴啊?處理的都是些什麼人?片警、交警、一般幹部!我告訴你:蘇阿福後面有大人物!」江正流心裡一驚,怯怯地看了王長恭一眼,不敢做聲了。王長恭緩和了一下口氣,繼續教訓道:「不但是你們公安局,還有城管委,其他一些管理部門,估計都會和蘇阿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都扯出來怎麼辦啊?讓我怎麼向黨和人民交代?說我在長山做了五年市長,就用了你們這幫人?你們不要臉皮,我還得要臉皮嘛,不能讓陳漢傑、葉子菁這些同志看我的笑話嘛!」江正流想了起來:「老陳看誰的笑話?他的笑話也不小,陳小沐還沒放呢!」王長恭一怔:「江正流,你說什麼?陳小沐你還沒放?我說話是放屁啊?!」江正流慌忙解釋:「不是,不是,王省長!這也怪不了我們,陳小沐已涉嫌故意傷害罪,是刑事犯罪,不論我怎麼做工作,人家受害者家屬死活不答應啊……」王長恭一下子失了態,手指幾乎戳到了江正流的額頭上:「江正流,你不要再說了!回去就給我放人,立即放!受害者家屬如果不答應,你給我跪下去求!」江正流怕了,吞吞吐吐道:「王省長,你……你別說這些氣話,我……我就是跪下去求也沒用了!陳小沐的案子昨天已……已經正式移送到鐘樓區檢察院了,事先我也不知道,是鐘樓分局具體辦的,現在就……就看葉子菁他們怎麼處理了!」王長恭氣得手都抖了起來:「江正流,你……你怎麼蠢到這個份兒上?啊?」江正流抹著額上的汗,又解釋:「王省長,我……我這也不是蠢,我……我可能是把您的意思理解錯了!我……我以為您當著葉子菁的面說陳小沐,也……也就是做個樣子!再說,把陳小沐推給檢察院,責任也……也就不在我們這邊了……」王長恭不願再聽下去了,有氣無力地揮揮手:「正流,走吧,你回去吧!」江正流卻不走:「王省長,您也別太擔心,我認為蘇阿福絕不可能活著……」這時,王長恭已走到辦公桌前坐下了,嘆息似的說:「走吧,你走吧!」江正流這才忐忑不安地走了,驅車一路回長山時,不斷地和家裡通話,還特別找了副局長伍成義,把王長恭對蘇阿福生死問題的懷疑告訴了伍成義,要伍成義認真對待,將蘇阿福的屍體再次核驗,同時,嚴格清對死亡者名單,看看到底有沒有其他未查明身份的失蹤者?伍成義沒當回事,在電話里就發起了牢騷,罵歸律教授迂腐之極活鬧鬼。伍成義說,他在第一線具體負責辦案,對蘇阿福的情況了解得很清楚:蘇阿福有個弟弟叫蘇阿貴,是川口鎮農民,估計這位教授看到的是蘇阿貴。後來的調查結果證明,果然就是一場節外生枝的活鬧鬼:蘇阿福的屍體好好在殯儀館躺著,並沒變成鬼魂溜出來。一百五十六位死亡者,無一例發生錯誤,也未發現任何一位外地來長山的失蹤者,長山市各大賓館飯店旅客登記表上入住和離去均有明確記錄。辦案人員拿著蘇阿貴的照片找到歸律教授再問時,歸律教授也吃不準了,吭吭哧哧說,蘇阿福和蘇阿貴弟兄倆長得這麼像,自己不排除會認錯人。找到蘇阿貴了解,蘇阿貴也證實,在歸律教授所說的時間內,他好像是到鎮上商店買過東西,因為買的東西比較多,一個人拿不了,就叫了一輛計程車,是不是桑塔納,是什麼顏色的桑塔納他就搞不清了。川口鎮的計程車全是逃稅的黑車,既沒有出租頂燈,也沒有什麼明顯的出租標記,歸律教授把它認做私家車也很正常。蘇阿福的生死情況搞清楚后,江正流鬆了口氣,專門打了個電話向王長恭進行了彙報。王長恭聽過彙報沒有任何特別的表示,「哦」了幾聲后,又說起了陳小沐的事,問江正流還有沒有辦法把這件事緩和一下,不這麼激化領導之間的矛盾?江正流賠著十分的小心說,事情已搞到這一步,就得看葉子菁和檢察院的了,如果葉子菁和檢察院那邊能松下口,退回來補充偵查,他一定好好配合,做撤案處理。王長恭這才多少有了些欣慰:「好吧,那你就學聰明點吧,別再把我的意思理解錯了,繼續給我找麻煩!正流,我告訴你:現在我不願激化矛盾,朝陽同志,小林市長估計也不願激化矛盾,惹翻了陳漢傑有什麼好處?大家都不過日子了?!」江正流心裡仍是不服氣,情緒禁不住又流露出來:「王省長,其實,這個陳小沐只要一起訴,肯定判個五年以上,我們工作做得很細,這傷害罪證據確鑿哩!」王長恭又火了:「正流同志,你怎麼又蠢起來了?別說是傷害罪,就是殺人罪你也得給我糊弄過去!要講政治,顧大局,現在的大局是,長山幹部隊伍不能亂!」江正流忙往回收:「是,是,王省長,我並不是不顧大局,我不過是在您老領導面前說個事實,讓您老領導心裡有個數!」話頭一轉,卻又道,「不過,案子畢竟是移送過去了,如果葉子菁和檢察院要起訴,那……那我們就沒辦法了……」王長恭判斷道:「這個可能性不是太大,葉子菁和陳漢傑關係特殊,不會這麼公事公辦得罪老陳的,問題還是在你們公安這邊:你們把案子移送過去了,讓葉子菁和檢察院怎麼辦啊?你可以透個話給葉子菁,讓他們檢察院把案子退回來嘛!」江正流連連應著,放下了電話。放下電話后,江正流冷靜地考慮了一下,把鐘樓區公安分局主管治安的副局長,自己的連襟王小峰找到辦公室來了,含蓄地傳達了王長恭不要激化領導之間矛盾的指示,交代說:「……小峰,你們分局有點數:只要檢察院那邊把陳小沐的案子退回來補充偵查,你們就不要爭了,做做受害人的工作,就做撤案處理吧!」王小峰挺有政治頭腦,想了想,建議說:「既然這樣,倒不如我們主動到檢察院把陳小沐的案子撤回來算了,就把好人好事做到底嘛!」江正流沒同意,陰著臉說:「這叫什麼好人好事啊?這是違法亂紀!這種事最好兩家分擔,別全鬧到咱公安一家頭上,這麼證據確鑿的案子,她葉子菁和檢察機關只要能找出借口退,我們就敢撤,她真不退,真要對陳漢傑來一次公事公辦,我們又何必非要擔這個責任呢?陳漢傑同志已經在指責我們公安違法亂紀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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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梅森反腐小說力作:《國家公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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